阿沅推開房門,房內沒有火盆,她的外衫濕透,只得月兌下掛在屏風上。♀她自繞坐在床上,盤腿圍攏被子。這夜一道一道的電閃雷鳴,小庭之外,紫丁香的樹影如同妖魔亂舞。
阿沅漸漸覺得身上暖了,卻不知在暗中坐了多久。也許片刻,也許一個時辰。子門上忽然映出一道人影。他的手上,一盞燈籠隨風打晃,遲疑般,來回走動。
阿沅問道︰「飄瓦,你找誰呢?」
和尚哎一聲,推開房門,道︰「檀越,你在房里怎麼不點燈?」
說著,和尚關上房門,避開門外嗚嗚的風聲。又將燈籠罩取下,挑亮燭火。只見屋里布置著一張桌子,兩條椅子,一個屏風。屏風里一張床,還有杌子兩張。兩邊湖色的粗布帷幔垂下,屏風上還搭著一件衣裳。
和尚眼皮一跳,問道︰「檀越,你沒穿外裳?」
阿沅道︰「山上的母老虎也不穿。」
和尚「阿彌陀佛」一聲,也不與阿沅計較,只背身道︰「和尚適才被圓智拉去講經,講了半宿,他特意酬謝和尚一沓青藤紙。和尚想著這紙拿來畫泥金的佛像,或是寫銀勾的經文,確實不錯。但又嫌無趣,不如留給阿沅你寫字。」
阿沅道︰「青藤紙倒值些銀子,和尚拿去換酒吃。」
和尚嘆道︰「蠢物,蠢物,你拿來寫《痴花鬘》不好麼?」
阿沅道︰「《痴花鬘》太過兒戲,要寫也從《法華經》寫起。」
和尚道︰「三重大樓,雖然高廣嚴麗、軒敞疏朗,卻也須從第一重樓、第二重樓造起。」
「好罷!和尚遞那青藤紙來。」阿沅難得服膺。
和尚站在屏風外,將一匹錦緞般的靛青色紙遞過去。♀
阿沅手執另一端接過,漫不經心道︰「無事可記,紙倒柔軟,枕著睡覺不錯。」
枕草而眠,怎不風雅?
和尚莞爾一笑,道︰「這青藤紙香氣素馨,檀越也許能夢見西山霽雪圖呢!」
阿沅微微一笑,道︰「飄瓦,你從哪邊過來?有沒有看見那邊廊下榻了?」
飄瓦道︰「瞧見了,圓智說是雷雨傾盆,廊柱朽壞。」
阿沅又問道︰「隔壁住著什麼人,和尚可曉得?」
飄瓦微微一笑,道︰「住著誰有什麼要緊。不過,小僧倒是從蛇口救下一只雀。」
說著飄瓦兜起長袖,袖里忽而「撲愣」一聲,振翅飛出一只雀兒,四處沖撞,躲在梁上。
和尚自言自語,道︰「這城隍廟素來清靜,今夜哪來這許多的毒蛇?」
阿沅默不應聲,和尚留下燭火,又道︰「檀越有事叫和尚,和尚住在間壁。」
說著,和尚打開門,走出去,闔上門,回屋歇息去了。
次日清早,雨倒小了些。阿沅早起,在小院里練劍,細雨濛濛,也不沾衣。和尚亦是早起,不過在房里做早課,自念他的經文,各不相擾。
惟此時,那鬼琴樂放公子,想著少主大駕光臨七柳鎮,他便早早起來,要在廟里安排一處庭院。不想,才沒走幾進屋舍,就瞧見丁香樹里,一個白衣丫頭在練劍,定楮一看,竟是昨夜那姑娘!
他心里只道︰這丫頭倒大膽!昨夜竟不逃,還敢留連此處!
樂放悄悄退走,喚上秦花娘、霍珍,惟獨沒叫小乙,多半怕小乙心慈礙事。
卻說樂放才走,飄瓦早听見動靜,對著房外的阿沅道︰「檀越,適才有個阿誰,在牆外鬼鬼祟祟,你瞧清沒有?」
阿沅收劍入鞘,漫不經心道︰「瞧清了,是個通身穿黑的晦氣家伙!」
說著,阿沅轉步到角門口,擺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沒多時,那樂放、秦花娘、霍珍從廊下走過來,乍一眼瞧見阿沅立在那等候,皆是吃了一驚。
阿沅側目,借著白日天光,細看這幾位前輩。只見樂放自是一身黑衣,清瘦身材,面無血色,眼楮卻兀自含著笑,好似勾魂的無常。而秦花娘一身竹青色褶子裙,頭上一枝並蒂的青玉蓮蓬作釵,眉心描三焰紅蓮,臉若嬌花,似笑非笑。
秦花娘笑道︰「姑娘昨夜砍翻梁柱,那牆倒了,青磚一地。再加上夜雨傾盆,著實泥濘難看。」
樂放亦笑道︰「我等要一處齊整的庭院,姑娘此處甚佳,有勞挪到別處。」
阿沅將劍橫在門腰,道︰「若我不挪呢?」
樂放笑道︰「昨夜讓你逃了,已屬命大!今日再來冒犯,豈非自討苦吃?」
阿沅淡淡道︰「今日我心情大好,正想吃點苦頭!」
那獵戶霍珍也笑道︰「你這賊丫頭,昨夜偷听得我等幾成說話?」
阿沅道︰「字字都听的。」
霍珍聞言,道︰「既如此,不如我用此刀割下你舌頭,免得你四處傳揚!」
話落只見霍珍解下一柄腰刀,那腰刀乃是用雪花鑌鐵打造,鎏金暗紋,銀光耀眼,著實是把割舌的好刀!不料阿沅身後又轉出一個和尚。和尚一身清爽淡墨色僧衣,手持香扇,嘴角微微笑意。他正要撥開阿沅橫著的劍,卻不料阿沅握得緊,撥不動!飄瓦只好從那劍下躬身鑽過,挺直腰板,笑道︰「幾位施主既是要好庭院,不妨拿去,何必割人的舌頭?」
秦花娘卻看和尚生得俊美,道︰「你這和尚,怎麼跟個丫頭同住一處?」
飄瓦笑道︰「阿彌陀佛,我佛未曾說過,和尚不可與丫頭同住一處。」
樂放、霍珍听了皆是一悶,少主喜歡的女子,竟被一個和尚捷足先登!秦花娘不忿,袖間香風一擺,和尚身畔的丁香樹上,猛撲下一條銀白毒蛇,直竄向和尚的脖頸!危急之時,飄瓦卻不慌不忙,略一起手,雙手指尖已掐著那小白蛇的蛇頭與七寸,拎直了,笑道︰「阿彌陀佛,又是一條迷途的小蛇!」說著,和尚隨手便將那小蛇往秦花娘胸前一丟。秦花娘急忙拎開小蛇,罵道︰「你這禿驢,竟敢吃老娘的豆腐!」
和尚笑而不語,秦花娘愈怒,袖底滑出一柄吐信的金蛇匕首,劈面刺向和尚!卻不料和尚輕身一避,秦花娘刺空,急忙回手一劃,和尚身形連忙一閃,又是堪堪避過。此時他衣袖飄飄,身上檀香拂散,秦花娘鼻尖聞見,道︰「你這和尚如此賣俏,六根保管不清靜!」
飄瓦含笑道︰「小僧清不清靜,何勞檀越掛心?莫非檀越對小僧一見傾心?」
秦花娘愈听愈氣,又自柳腰間抽出一把金蛇軟劍,挑刺而來!和尚沒個兵刃在手,落了下風,只能逃進丁香樹里,抱頭鼠竄。樂放與霍珍旁觀良久,和尚雖然與花娘動手,但一招沒露,看不出底細。而和尚被追得辛苦,索性竄回角門,自阿沅劍下鑽過。秦花娘一劍掃來,阿沅已抽出松紋古定劍,迎向秦花娘的金蛇軟劍。這兩柄寶劍相交,金火迸濺,威勢莫名!阿沅收斂心神,腕上多用一成力道,擊得秦花娘手上一麻,竟被逼退一步。
她不由多看阿沅一眼,阿沅一襲白衣,烏發柔垂,又順眼幾分。秦花娘也不打了,收起軟劍,嬌笑道︰「听聞你與我家少主,相交甚厚?」
阿沅淡聲答道︰「不曾說過交心的話,稱不上相交甚厚。」
秦花娘、樂放等聞言一悶,原是少主一廂情願,難怪少主悒郁不樂!他們此時正思念少主,不想紫丁香樹拂開,小乙、常步影已先邁進此院。眾人花間一望,只見逍遙樓趙洵已立在廊下。他身後幾個親隨,皆作黑衣打扮。
阿沅乍一見趙洵,倒有些意外。只見他玉簪束發,素白里衫,外罩雪青色衫子,腰上系錯金嵌玉的帶鉤,衣不沾塵的清淡。趙洵片刻留意阿沅,貫注卻又移開,望向旁人。
秦花娘、樂放、霍珍上前拜禮,多年未見,瞧少主一改往日柔弱,目光含英,曉得他有修習武功。幾位護法心上自然歡喜,才要開口敘話。趙洵已淡然道︰「相交既淺,沒有相讓庭院之禮,你等也不必在此糾纏。」
秦花娘等一見不對路,皆以為阿沅那句話傷了少主的心,連連應「是」。
話畢,趙洵轉過廊下,幾位親隨皆相伴而去。
秦花娘等皆回頭望一眼阿沅,那眼神鋒利,直似尖刀來剜。阿沅卻若無其事,收劍回鞘。
卻不料和尚道︰「七柳鎮不過一個尋常小鎮,卻來了這麼多高手,定有些蹊蹺之處!」
阿沅道︰「又與和尚何干?」
和尚道︰「小僧幼時曾與這趙公子有一面之緣,如今正好敘舊!更何況小僧瞧他一身富貴,不打打秋風,更待何時?」
阿沅本不願摻和,卻不料和尚豬油蒙心,曉得阿沅不會用劍傷他,死力扣著阿沅的脈門。阿沅起掌打和尚,和尚也不還手,阿沅只能收了手,心底嘆口氣,被和尚硬拖著,同去騙財。
趙洵一行進了廳堂,幾個親隨站定門口守護。
和尚停下步子,揚聲道︰「諸位難道忘了十年前,大漠連遭風災,吹走牛馬無數。多虧小僧念經十日,風過天晴,紅雲盡放!貴派樓主感激之余,許下宏願,要為小僧建一座十畝大寺。適時小僧卻怕修為太淺,不敢托大,只與貴派樓主定下十年之約。如今十年已至,貴派老樓主雖已往生極樂世界,但少主還在,不知貴派是否守約?」
堂內,霍珍、樂放等兩邊侍立,聞聲皆回頭望向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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