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真正進到顧家時,燈一打開,我的下巴都合不上。
他把我放下來,打開鞋櫃,在里面翻了半天,找了雙棉拖放在我面前︰「這是最小的了,看看能不能穿?」
我把布鞋月兌掉,試了試那雙鞋,還是有些大,得趿拉著走。他又領我到客廳沙發前,隨口說道︰「坐吧。」說著就把自己的外套月兌了,搭在沙發邊,挽起袖子往房子里面走。我在原地四處張望了好一陣,實木沙發上的墊子是真皮的,亮得反光,地上的地毯看起來也無比地奢華。我剛才在外面坐在水泥地上,我怕自己的褲子太髒,所以不論是沙發還是地上我都不敢坐。傻愣愣地站了很久,直到他又從里面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個藥箱,他見我還站著,愣了愣說︰「怎麼不坐?」又把藥箱放在茶幾上,從里面拿出一根體溫計,對著燈看了看,甩了甩遞給我︰「來,量一下。」
我訥訥地接過,想要放進衣服里,可是兜帽的繩子又被我爸爸系住,我解了半天都沒解開。他蹙著眉看了我好一會兒,又走過來蹲坐在地,「抬頭,我看看……別動,被你拽成死結了。」
我听話地一手抓著體溫計,一邊仰著頭。垂下眼楮,視線所及的地方,看見他黑黑亮亮的頭發,漂亮的額頭露出來,上面微微抬起幾條紋路,他的雙眼皮很深,睫毛很長,目光專注,指節不時會輕輕踫到我下頜的皮膚。
半分鐘後,耳朵邊壓迫的感覺一松,他也松了口氣︰「好了……干脆把外套月兌掉吧。」我點了點頭,他就幫我把衣服扣子一個個解開,月兌了丟在沙發上,又把我手上的溫度計拿過去,拉開我的層層領口往腋下塞,然後把我的胳膊壓回來夾住,一系列的動作做完,抬起頭來對我道︰「剛才是不是說餓?要不要吃面條?」
我點點頭說︰「吃。」
他就笑了下︰「那等著……坐著等,別再站著了,小心不要讓體溫計掉出來。」
他說完又走了進去,我又彷徨了半分鐘,終于走到沙發旁,小心翼翼地挨著一條邊坐下來。我看了看那個有我家兩個大的電視,擺滿了各式各樣古董的組合櫃,頭頂上實木的天花板掛著一個隆重華麗的水晶燈,感覺自己簡直像坐在一個宮殿里。
十分鐘後,他捧著一個碗拿了雙筷子走了出來,徑直走到餐桌前,扭頭叫我︰「來這邊。」
我抱著胳膊走過去,他又伸出手︰「溫度計給我。」
我把溫度計從腋窩里抽出來給他,他捏過去壓著眉心看了看︰「三十七度八……」手放下來,拖出一張椅子︰「你先坐下吃吧……你媽媽手提電話是多少,剛才她也在醫院,我給她打個電話說一聲。」
我想了想,搖搖頭道︰「我媽媽沒有手提電話。」
他一頓,「哦……那好吧,我給我媽打,讓她轉告你媽媽。」
然後他便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手機,走去了陽台外面。我實在是餓了,眼前的面光是聞著都覺得香,我就坐下來,抱著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不過我不太會用筷子,只好把頭低下去,幾乎把整個臉埋在碗里。自顧自地吃了好一陣,听見有什麼東西磕在桌子上的聲音,又听到他的聲音響起來︰「你青霉素過敏嗎?」
我叼著一根面條抬起頭,他把藥箱拿過來放在餐桌上,我不明白地道︰「什麼是青霉素?」
「就是……」他蹙了蹙眉,欲言又止,「算了,給你吃點中成藥吧……我跟我媽說過了,她說你爸爸做完手術還在休息,讓你不要擔心,今晚在這好好睡覺。」
我心里踏實了一些,看著他從藥箱里模出一個盒子,瞧了瞧,又模出幾個瓶瓶罐罐,坐在我對面,拿起藥品說明書仔細地研究起來。我低頭把最後幾口面扒完,又听見他問︰「你幾歲了?」
「十歲。」我又抬起頭答道,他卻挑了下眉,有些訝然地道︰「你有十歲了?我還以為你只有七八歲呢……我妹妹十歲的時候,好像比你高很多。」
我抿了抿嘴巴,不知道該怎麼接。在班里的確從來都是我最矮,常年佔據第一排的位置。我媽常抱怨,說我吃那麼多都不知道是怎麼吸收的,不長個,光往橫了長。
「十歲,那就是吃一半……」他自言自語地喃喃,在旁邊抽了一張紙,從幾個盒子里分別拿出一片藥放在桌面上,不知道從哪里搞出一把工具刀,把藥片各切了一半,然後站起身到飲水機旁拿紙杯接了杯水,又走回來坐到我旁邊,突然很溫柔地道︰「吃完面我們就要吃藥了,不怕,不苦的。我們一粒一粒來,不會很難咽,你不要想著喉嚨里有東西,就著水一下子吞下去就行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說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干什麼,我從小吃藥吃到大,不管是西藥膠囊還是很苦的中藥,全部都不在話下。我把那三片半粒的藥捏起來放進嘴里,又拿起紙杯喝了口水,一下子全部送進去。放下杯子,倒是他有些目愣口呆地看著我,半晌,失笑了聲︰「你比我妹妹好伺候多了。」
我說︰「哥哥,你妹妹也經常生病嗎?」
「不算經常,她那麼嬌氣,要是經常生病還得了,家里要雞飛狗跳了。」他笑了起來,眼楮里泛著很溫柔的光,又說道︰「再多喝幾口熱水吧,出點汗。」
我端著紙杯又多喝了幾口,目光從杯沿上方穿過去,看見他的襯衫上有一個校徽,然後校徽下面有三個字,我指著他的胸口一字一字地說︰「顧林昔,哥哥,這是你的名字嗎?」
他也低下頭看了一眼,笑了笑︰「是啊,你全都認得啊,看來真有十歲了。」他垂下眼楮看著我,好幾秒後,突然眉心攏了攏,「咦」了一聲,把手伸過來,輕輕撥開我額前的頭發,眼神瞬間有一點驚愕。而我頓時緊張地往後一縮,用手把自己厚重的劉海撥回來,又用手掌死死擋住,有些驚慌地看著他。那里從來都是我的禁區,別人一踫,或者只是盯著看,我都會既害怕又難過。
他愣了一下,片刻之後,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我還以為是你頭上磕破了……」靜了幾秒,「我怎麼好像記得你,你之前見過我麼?」
我當時沒有多余的心情去思考,也沒能把他同四年前的那個少年聯系到一起,咬住嘴巴空茫地搖了搖頭,手仍然擋在額頭上,自卑而無措地看著他。無聲地僵滯幾秒,他輕輕嘆了口氣,有些小心地道︰「那……早點睡覺吧,我帶你去睡覺?」
我又沉默了幾秒才點頭,站起來下意識地端起碗,卻被他抓住手腕,「干什麼去?」
我回頭看著他︰「哥哥,廚房在哪里,我去洗碗。」
「不用,誰教你的啊,這麼會賣乖。」他好笑地看著我,甚至抬手揪了下我的鼻子,而我又听不懂他在說什麼了,只是手上的碗被他拿過去放回到餐桌上,然後他拉著我往客廳走,走到客廳中央停住,似乎在思考什麼,幾秒之後,又拉著我往樓梯的方向走。
腳步聲錯落地回蕩在實木樓梯上,在安靜的深夜里愈發清晰,我拉著顧林昔的手跟在他身後,仰起頭往上看,旋轉的回梯隱在黑暗里,有幾許幽深遠邃的錯覺,越往上走,一樓的光照越來越暗,台階也越來越不清楚。我是怕黑的,但不知為何,在那一刻我卻全然沒有一絲的恐懼。就好像家里樓道的燈壞了,我爸爸拉著我走的時候一樣,一樣的安心和坦然。
走到三樓,他在牆邊把走道的燈先按亮,然後低頭問我︰「要不要去衛生間?」
我點點頭,他就指著一個方向,「在那邊。」我自己過去打開門,上完廁所之後,覺得臉上黏糊糊的很難受,就又洗了把臉漱了漱口。從衛生間里出來後,卻不見他人,迷茫地到處張望,看見一個房間的燈是亮的,就快步跑過去。他果然在里面,正站在壁櫃前從里面拿出一床被子,回頭看見我,說︰「別的客房都還要現鋪床,太麻煩了,我妹妹今晚在醫院陪我媽,你就睡她這兒吧。你還在發燒,樓上的暖氣沒那麼熱,我給你加一床。我晚上會來檢查,你可不準踢被子。」
我其實沒怎麼注意听他說,我看著那個房間,久久都說不出話,下巴又開始像月兌臼了一樣。眼前那張床跟我小時候看的童話故事書里公主睡的那種床差不多,白色的床架,粉色的蕾絲床單,床頭還堆坐著幾個毛絨玩具。我抓著門框,輕輕地說︰「哥哥,你妹妹的床那麼好……」
他卻沒有听見,徑自把被子鋪好,抬起頭來,對我招了招手︰「好了,過來。」
我就走過去,他說︰「抬手。」然後幫我毛線背心月兌了,又幫我把外褲月兌掉,讓我在床邊坐下來,蹲下來把我襪子也月兌下來放在一邊,所有一切都理所當然輕車熟路。其實這些事情我每天都是自己做,只是他沒有問我意見,動作又過于嫻熟,所以我也沒有打斷他。
最後,他拍了拍枕頭,說︰「行了,躺下吧。」
我听話照做,鑽進被窩里,他低下頭來幫我把被子掖好。那一刻他的臉和我只有不到兩公分的距離,我鬼使神差地抬起一只手,在他眼角的地方輕輕觸了下。他的動作頓了頓,有些疑惑地看著我,鼻息輕撫在我臉上︰「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
我連忙把手收回來,撥浪鼓一樣地搖頭,他也沒在意,說了聲「你睡吧」就往外走。我看著他走到門邊,抬手準備關掉燈,突然大聲叫住他︰「等一下!」
他站在門邊,莫名地回過頭,我懇求著道︰「哥哥……能不能不關燈啊?」
他怔了怔︰「不關燈怎麼睡?」我睜著眼楮遠遠地望著他,抿著嘴巴不說話,他又走回來,有些了然地輕笑了聲︰「關了燈,害怕?」
我把頭往杯子里縮了縮,他教育我道︰「晚上不關燈睡覺,對健康不好的,不要養成這樣的習慣。」又蹙著眉思忖了一陣,走到窗邊把窗簾拉開一半,轉身對我說︰「在這邊可以看到我房間的陽台,我把陽台的燈打開,你要是害怕,就看看外面的光,好麼?」
我看著他,沉默了很久才輕微地點了下頭,他又滿意地笑了,走到門邊關了燈,我趕緊閉上眼楮,靜了幾秒,卻又听他的聲音響起來︰「對了,都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睜開眼楮,躺在黑暗里,我看見他背光而立,面容模糊不清,身影卻如斯高大而溫暖,我靜靜看了幾秒,小聲地說︰「我叫阿沅。」
他又笑了聲,低低地道︰「嗯,那晚安了,小阿沅。」
作者有話要說︰不喜歡看女主從小到大這一段回憶的小伙伴……大概可以五六章以後再直接來看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