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溪恆順二年,初春,剛下過一場沾衣杏花雨,天氣越發的溫煦明朗。溯溪皇城街邊垂柳如碧,翕然光影,便絲絲縷縷從其中搖轉而流瀉,落在夏侯栩淡雅的衣袂上。
夏侯栩下了軟轎,半眯著眼,望著護國將軍府威嚴雄偉的門楣。門前候的小廝殷勤地跑過來,跪下道,「皇上,奴才這就去通報將軍……」
夏侯栩卻攔了一攔,越過他自行進去,未行幾步,大將軍楊瀟春已快步迎了出來。兩人于廳堂上飲茶寒暄一番,楊瀟春對于他的突然到訪並無半分驚訝,只是看著他又似瘦了不少的身子骨,還有俊美如玉,略顯蒼白的臉,默默地在心里嘆息。
便如此想著,主動引了他往後宅走。穿過一段翠柳掩映的石子小路,面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翠湖,宛轉回廊雕花亭台臨風立于水上,有蜻蜓翩飛,碧荷如織。
夏侯栩笑言道,「護國將軍府,果然是好風景!」
楊瀟春道,「皇上謬贊了,再好的風景也不及皇上御花園半分。」
兩人斜穿過水上回廊,地勢漸平闊,都是以青石鋪路,陰陰喬木中有鳥聲盈耳,所遇到的三兩處涼亭石座,皆空靜無人跡。
楊瀟春道,「小女依蘭已出嫁,拙荊病重,這偌大庭院,如今是空寂冷落得不成樣子了!」他這話,既是解釋,更是嘆息。兩個人轉過垂柳假山,入目一座雕樓竹閣,周圍都種滿了花。
樹影間明明滅滅的光斑,細碎地灑落在夏侯栩衣裳上。陽光如銀子般的和暖明亮,風拂樹葉,繽紛滿院香。
夏侯栩靜靜地望著那在秋千架上,蕩得高高的,笑容靜美的女子。
隨侍的兩個小丫鬟一見楊瀟春帶著夏侯栩來了,連忙行禮,一邊扶了秋千上人下來。♀她的耳後簪著朵半放的小紅花,就那般明眸皓齒,笑盈盈盯著夏侯栩看。
看了復又笑。
楊瀟春嘆道,「皇上,她自從半月前被我從甘回城邊境小山村接回來,痴啞了不說,還落下這蹊蹺的笑疾。如你所見,逢人便笑,即便是打罵她,還是對人家笑,好像毫無知覺一般。」
夏侯栩听著,卻微笑地看向楊青禾。她的眸仁深黑而亮,波光澄澈,微微一笑,傾城傾國。
楊瀟春復又道,「平時笑,也還好,可若是突然見了什麼奇怪的,就大笑不止,一直能笑暈過去。所以這園子里,除了常見的人旁人都不敢放進來。」
話說著,便請夏侯栩到花園里石桌旁坐下,小丫鬟捧了茶和點心來。
夏侯栩平靜听完,問楊瀟春道,「楊將軍,她除了笑,可還有害怕惱怒什麼其他的表情,可曾,哭過?」
楊瀟春搖頭道,「哭?她啞了以後,發不出聲音,倒是有過笑得滿臉淚的時候。從不曾有其他情緒。」
夏侯栩復又看了楊青禾一眼。
楊瀟春道,「皇上,你今日既來了,老臣也不瞞著,若非你告知,老臣還滿天下找人,如今接回來了,卻成了這般模樣,若不想法子醫治,老臣也無心上戰場……」
「還望皇上指點,她在那村野到底遇上了什麼?」
夏侯栩的人極俊美,言笑舉止,皆如同三月照水的暖陽般和煦溫潤。楊青禾在一側好奇地打量著他,也不知何故,突然一頭向夏侯栩的肩懷間湊了過去。
楊瀟春頓時皺眉,飛快的一把將人拉過來。夏侯栩開始也是一怔,隨即看她鼻翼微皺,便明白過來,遂解釋,「楊將軍有所不知,自登位,我常有心悸,須得日日食藥,襟懷中便有股淡淡的藥香氣,定是,被她聞到了。」
楊瀟春愕然無語,瞧了眼一臉嬉笑的楊青禾,說不出的復雜。去年六月初八,文武百官齊聚的帝後大婚場上,夏侯栩得知新娘是假的,楊青禾早已逃出宮去,竟當場嘔出一口血……之後便常聞駱老太醫日日出入東宮。
就在楊瀟春閃神,楊青禾挨著他一臉什麼也不懂的低著頭笑時,夏侯栩忽而探出手去捉住楊青禾的手,皓腕如霜雪,沁著上午的陽光,暗青的血管清晰可見。
夏侯栩一邊溫和的笑,一邊撫著她的手,楊青禾並無掙扎,乖順的歪頭看他。
「楊將軍,若是我沒猜錯,她之所以如此,是藥谷的老神醫診治過了,或許是服了什麼藥,出現短暫的病癥,假以時日,應當會恢復。再則,她如此模樣……也未必不是好事。」
這樣痴啞,無喜無悲,只會傻笑還未必不是好事?
楊瀟春心里不痛快,卻不能發作,強自隱忍,再一想女兒年已十八,花枝般的顏色,前程卻全部毀卻,內心又一時沉重哀慟。他倒不是真的一定要女兒做皇後,享盡榮華,只是……自己出征在即,該為女兒尋個好去處,給她找個好夫君。
夏侯栩臉上還是那副俊致溫柔的微笑,起身對楊瀟春道,「楊將軍,借一步說話。」
楊瀟春站起來,內心突又亮起一線光亮,快的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夏侯栩回身,對楊青禾一笑笑,還捏了捏她的手,算是打招呼。他在和楊瀟春離去時復又回頭看了楊青禾一眼,笑得淡淡的,意味深長。
楊青禾,你如今的模樣,安然淡靜,笑影嫣然。如水中青荇般清揚柔軟,有種讓人心酸的美好,讓我忍不住傾盡所有去呵護。
將軍府的正廳,小廝上了茶,夏侯栩極是溫和淡定地開口。
「楊將軍,她如今模樣,出自人為,或許是老神醫為保全她的命,也或許是她自己的意思。」
「想必你也知道,南陵皇帝回到南陵之前,他們是一起呆在那個小山村的,而他走了,楊青禾卻固執的呆在那里,她整整不言不語的守了一個月,最後……我離開時老神醫已經替她解了毒,至于到底為何會這樣,唉……」
長嘆了一口氣,夏侯栩飲了口茶沒有說下去。
楊瀟春驟然頓住,一怔,結舌道,「真是……如此,其實我已猜出大半。」
夏侯栩放下茶盞,斂神道,「她現在身體無恙,卻留心疾,人世間實病易治,心疾難醫。」楊瀟春長聲嘆了口氣,大概是因為情緒激動幾度起落,一時無言。夏侯栩靜默半刻,思忖著用詞,說道,「朕有個不情之請。」
既然用朕自稱,楊瀟春哪里能推。他狐疑道,「皇上,請講。」
夏侯栩笑意不在,鄭重開口道,「將軍,這半個月因為兩國戰事,朕無暇出宮,但是她的日常事宜,朕其實也是知曉的,今日來是知你不日要再鎮守甘回城,為護國而戰,朕實感激,青禾就交予朕吧。」
楊瀟春的腦子「嗡」一聲響。夏侯栩起身,「朕說過,若我為帝,她就是唯一的皇後,東宮永遠只為她打開,這句話,朕一生許之。」
楊瀟春一下子灑了茶,整個人徹底呆愣住。
這晚,楊青禾听了父親的話,笑容淡了淡。
楊瀟春道,「如今你已十八歲,又如此痴啞,肯善待你的,就夏侯栩一個人而已。何況夏侯栩貴為一國之君,三番兩次低聲下氣求娶,爹看得出來,他是真心愛你的,」楊瀟春撫著女兒的頭,長嘆一聲,黯然道,「青禾,他也不容易,爹已經打听過了,不說少時吃過苦,命運多舛,就是在南陵那十年間,臥薪嘗膽,暗箭毒藥,明里暗里的也不知多少,就是鐵打的身體也會有垮的那天。」
「自登位以來,他每日為國事操勞,常常點燭批閱到天明,每日早朝,事事躬親,近來……常聞他偶有暈厥咳血,日日食藥。」
「人活一世,不光只為自己,青禾,你若願意,爹爹想,出征後,讓他照顧你。」
楊青禾仍舊燦笑著,目光卻有點濕。楊瀟春驚覺女兒炫目笑容里,眼中那淡薄的水光,不由顫聲道,「夏侯栩果然知你,他說你雖痴傻懵懂,卻還有兩分神志清明……」
楊瀟春一時悲慟,將楊青禾攬在懷中,愴然道,「他說你今日模樣,並非實病,實屬心疾,青禾,是爹爹沒能護好你……」
楊青禾抿唇而笑,她扯著父親的胳膊,伸手用袖子輕拭父親流出的淚水,嬌痴乖巧,一如童年六七歲時的小模樣。
楊瀟春心如錐痛,抱著女兒,長嘆道,「青禾,便忘了吧……」楊瀟春說到這里突然語遲,忘,可忘要如何忘?
若是讓他忘了楊湘,卻是比讓他死了還難。
楊青禾依舊笑意盈然,楊瀟春柔聲道,「你休怪爹爹一心想把你嫁給夏侯栩,天下男子,貪弄美色者多,為情忠貞者少。夏侯栩頂天立地一男子,姿儀風采,天下仰望。他願娶你為妻,從此只愛你一人,他生,讓你得一生恩寵,他死,讓你得一世無憂。青禾,他有這個能力,為了他這一諾,爹爹我兩番許了這門婚事。」
楊青禾低下頭,靜靜听著。楊瀟春輕撫著女兒的頭,「他明日便遣媒來下聘,」說完頓住,停了好半晌,才自言自語般輕嘆道,「他說以民間常禮,簡約娶你……,這樣也好,朝堂傾軋險惡,那些虛榮繁俗禮就免了,青禾,便安心待嫁吧!」
「等你嫁于他,爹爹便安心出征。」
是夜夜深,露重,半輪清月在層雲間穿梭,人間的光色,也隨之倏忽明滅地變換。楊青禾坐在花間的青石板上,埋頭,抱著腳踝,半側的臉干淨而平靜。
夜深無聲,有人獨坐到天明,有人在樹影下站著陪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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