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天寒,大雪如搓綿扯絮般紛紛揚揚撒下,皚皚白雪覆蓋了重重屋檐,就連庭院內都銀裝素裹一片。
古合院內的正屋中燃著炭火,火光融融,驅散了深冬的寒意。
柳玉坐在炕上,折著腿倚著牆,手中是一本約有三指厚的書,身旁的炕桌上也散亂疊著同樣厚度的書籍。她如囫圇吞棗般一目十行掃過,須臾之間就是一頁,速度快得仿佛不是在看書,而是在瀏覽著什麼資料。
直到桌上的書籍都被柳玉翻閱完後,她才懶洋洋伸了個懶腰,而後揉揉眉頭,閉上眼思索著方才從書中搜集到的只言片語。
這些只言片語如被打得零碎的琉璃一般,閃著迷惑人心的光芒。柳玉把這些零散的線索又與那日在城外,和陸歸殊的談話關聯起來,試圖拼湊出一份完整的答案。
那日,在柳玉澀然的問出自己中毒一事後,陸歸殊默然不語,半晌後才慢慢道︰「神醫谷中或許有解毒的辦法。」
這是柳玉第二次听到「神醫谷」這個詞了,第一次則是在那個不起眼的茶肆中,由那個老得連走路都慢吞吞的說書老人口中得知。沒想到被自己當做說書人杜撰出的神醫谷,竟然真的存在!
自己的爹柳成書被稱為神醫,世上又有一個神醫谷……
然而柳玉行走世間多年,卻幾乎從未听說過這個極具神話色彩的地方。但陸歸殊提起神醫谷時,卻是如此自然,仿佛自己就應該知道這個地方一般。
柳玉腦海中瞬間響起那個說書老者的話︰瀧澤城往南五十里外有個神醫谷,谷中居住著不出世的神醫……神醫谷的神醫神通廣大,在谷外布下陣法,非常人能尋得谷口……
見微而知著,一條條細小的線索串聯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思路︰自己的爹,柳成書是神醫谷中出來的神醫。
猜到了這里,柳玉平靜的與陸歸殊對視,淡淡道︰「我並不知道神醫谷入口。」
她甚至對這個地方毫無所知,但無知卻是最容易被人掌控的弱點。自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後,柳玉面對陸歸殊是高度警惕的提防,生怕一不小心便說漏了嘴,暴露出自己見不得光的身份。
故而,她強自鎮定,只為了自己不因一無所知而被牽著鼻子走。
面對柳玉突然的冷淡,陸歸殊不以為意的微微笑了笑︰「神醫谷中的人世代隱世不出,柳神醫是近幾十年唯一被世人所知的一個神醫谷傳人,你又是他的後人,自然能夠進入神醫谷。」
還不等柳玉開口,他又繼續道︰「剎那之毒世間罕有,如果真能解,那便只有神醫谷的人才解得了了。」
話里話外,無不透著勸柳玉去神醫谷尋醫的意思。
「小命要緊,不管找不找得到神醫谷,我都要試一試。」柳玉眯起了眼,微微垂下頭凝視著陸歸殊正輕輕摩挲著粗瓷碗的手,忽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你那時是因何受傷的?」
「受傷?」陸歸殊微微一愣,繼而明白了柳玉所指,他輕輕叩了叩桌面,語氣有些沉,「魏王知悉我的行程,派人伏擊的。」
他的手修長有力,除了右手第二指節處,因常年握筆而留有薄繭外,掌心和虎口處竟也有繭!
柳玉漆黑的眸光閃了閃,嘴角輕輕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雙眸中透著了如指掌的自信,她慢慢道︰「中剎那者,即便武功再高,也會一夜之間變為普通人,你……中剎那多久了?」
是的,她篤定陸歸殊也身種剎那。只因為陸歸殊受傷被救後的那晚,她見過他那只有常年習武之人才有的健美身材,自然也看見了他背後那道鈍刀砍成的刀傷,傷口不深,顯然持刀之人力道十分的淺。
由此推測出,傷人者必然只是個普通小卒,但一個或幾個普通小卒都能傷到陸歸殊,只能證明他無力招架。既然他有習武,卻又無力抵抗幾個普通之輩,很有可能就是因為中了剎那而內力全失。
以及他書房中掛著的那柄寶劍也能證明他曾有內力。那寶劍劍柄十分光亮,顯然常年被人握在手中,柳玉曾試著拔出,卻兩只手齊上都嫌費力。
更不要說他有常年習武之人才會養成的細小習慣︰步伐沉穩、呼吸悠長,甚至握書的時候,姿勢都如握劍一般……這都是普通人做不到的!
陸歸殊那雙如深潭漆黑的眸中閃過驚訝,他低聲苦笑︰「你竟然猜到了這個。」
柳玉臉上的笑容微微放大,她笑彎了眼,語調都輕快了些︰「所以你去長樂村找我父親未果,就想要我上京,陪你去尋神醫谷求解藥?」
也就是說他對自己的目的,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復雜,看來自己也不用再那麼戰戰兢兢了。柳玉的心情忽然十分愉悅,連帶著雙眸中都熠熠生輝。
「玉兒姑娘聰慧。」陸歸殊微微一笑,有些歉意道,「本只想讓你上京,沒想到卻連累你也中了毒,以往若有得罪之處,玉兒姑娘盡管提要求,我會努力補償的。」
這對話真是說不出的熟悉啊。柳玉眉飛色舞輕笑一聲︰「你可還記得我救你後的第二日說了什麼?」
陸歸殊微愣,眉頭輕蹙似在回想。
「既然害得我中了無解之毒,不如你就以身相許吧?」柳玉眼里滿是調侃,嘴角勾起戲謔的弧度,全然忘了眼前之人是當朝大權在握的王爺。
典型的小人得志狀!
陸歸殊眉頭輕展,淡笑道︰「若解了毒,我必然報姑娘救命之恩。」
「那一定別忘了。」柳玉彎了彎眼,話鋒卻倏地一轉,「你也認得姜老?他不是前朝太傅嗎?你怎麼……」
你堂堂當朝掌權的王爺,怎麼會與第一大反軍頭頭勾搭上?這話柳玉沒膽子說出來,卻在肚里兜了一圈又一圈。
「玉兒姑娘是聰明人,定當知道有些事不宜多問。」陸歸殊輕輕淺淺笑了,「既然該說的都說了,那便隨我回去吧,等處理完一些瑣事,我們便去尋神醫谷。」
柳玉眯起了眼,欣然答應。
……
那日的一幕幕在柳玉腦海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這半月以來,她翻遍了靖王府藏書閣內近乎所有關于前朝的文獻和所有野史雜記,甚至是民間話本,只為找出一絲關于神醫谷或者那個寧村的痕跡。
所幸盡管普通世人對神醫谷豪無耳聞,但一些孤本上卻有零星的記載。柳玉整合起來,就有了一個稍稍完整些的認識。
寧國開國五百余年,前三百年神醫谷並不是如現在這般隱世不出,而是每隔幾年便派出幾個人入世行醫。那時人們一並稱神醫谷的人為神醫。
入世的神醫們行醫救人,攢下無數功德,美名流傳天下,自然也被皇帝知道了。于是那一代的皇帝便和神醫谷達成了某種協議,每隔十幾年,神醫谷便送一個弟子到宮廷內專門為皇帝診病,這個約定持續了近三百年。
但直到兩百年前,神醫谷就如蒸發一般忽然消失,不僅宮廷內見不到神醫谷神醫的蹤影,就連入世的神醫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不論各個勢力派多少人前去尋找,都是無功而返。
于是世人便逐漸淡忘了這麼個神仙般的存在。
只有個別人還依舊記著還有神醫谷的存在。于是三十年前柳成書以一介游醫的身份入宮為女帝診病時,有心人便很快就查出了他的身份,又暗書記載了下來,輾轉落入陸歸殊手中。
盡管柳玉心中已有近乎于真相的猜測,卻仍舊有不解之處。
比如隱世多年的神醫谷為何會突然有傳人現身于世?又比如是誰給女帝下的毒?自己爹又怎麼會擋了毒酒?陸歸殊是怎麼中毒的?柳成書從宮中帶走寧瓊後,為何不回神醫谷反而四處流浪直至毒發身亡?
一個又一個謎團,團團相扣,柳玉本以為解開了一個後就柳暗花明了,沒想到真相後面卻仍是一堵厚厚的鋼牆。
她嘆了口氣,目光投向被雪映得瑩白的窗欞,眼神悠遠仿佛在凝視天際。
這些謎團,估計只有等到了神醫谷才能找到答案。
……
即便知道了柳玉早已恢復記憶,陸歸殊召見臣子和批改奏章時卻仍舊不忌諱她是否在場。
既然正主都不介意,柳玉自然也樂得裝傻。每日依舊除了窩在陸歸殊後來分給自己的古合院內外,便是在書房看書。但偶爾也會去暢幽園听听郁立若彈琴念詩,卻只是如和故人敘舊一般清淡,沒再深交。
有在乎的人,就等于又多了一個弱點,害人,也是害己。
那個婧瑤的專座躺椅旁,依舊放著一盤精致香甜的芙蓉糕。
整個王府上下,除了當事的兩人外,所有人看向柳玉的目光中都帶有一種看鳳巢麻雀的感覺。可惜柳玉卻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看不見這些詭異的眼神,就連植物軍團也甚少見了,除了陸歸殊的貼身侍婢妍。
說起柳玉這位曾經的室友,自從陸歸殊宣布婧瑤改回原名為柳玉,並賜得一套很不錯的清雅小院——古合院後,妍便如突然變了一個人一般,見了柳玉也不再像前那般扎扎咧咧,而是冷漠而客氣的稱道︰「柳姑娘。」——彼時柳玉在靖王府內還無名無份,頗有種被誤會成,她是被帶回家的外室的感覺。
對此柳玉不置可否,他人的誤會與她並無太大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