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梧院出來,疏桐徑直去了王蕙居住的蘭息院。
疏桐知道,這王家大院中,何人在何時做了何事,想要瞞過主母常氏那雙精明的眼楮很難,除非找到合理的借口。而常氏與王愷的幼女王蕙,一直以來都是她最可靠也最實用的借口。
疏桐掀簾走進王蕙的閨閣,秀梅正拿著從繡坊帶回的幾塊衣料替王蕙比試。丫鬟秋萍手執銅鏡端立在王蕙身前,從銅鏡折回的光影中,疏桐看出王蕙柳眉輕蹙,秀致的臉上露出一絲為難的表情。
疏桐心下有些感嘆︰這種豪門望族出身的小姐,從小綺閣金門錦衣玉食,生活里最讓她們為難的事情,也只怕就剩下這挑選衣料和搭配首飾了。
王蕙從銅鏡里瞥了疏桐,當即轉身道︰「疏桐,你怎麼才來啊,快來替我選選,看哪塊料子適合我?」
疏桐臉上盛笑,走上前去︰「一回府,就被夫人召見,後來又順道去替小姐打探了一下王爺的情形,所以來得晚了……」
王蕙一听疏桐提到未婚夫司馬穎,瓷白的臉上頓時泛起一絲紅暈。
一旁的秀梅當即興致勃勃︰「疏桐姐,快說說,你打探到了什麼?王爺長什麼樣子?」
「你比小姐還著急麼?」疏桐含笑瞥了秀梅一眼,轉而對王蕙道︰「老爺午間要在寶鼎閣設宴款待王爺……」
「寶鼎閣麼?夫人院子後面那個八角亭,可以望見寶鼎閣呢。小姐,要不午間我們悄悄溜去看看王爺?」執鏡的秋萍提議道。
「這……這有違禮儀吧?」王蕙看著疏桐,語帶猶豫。
疏桐抬手將桌幾上的另一匹絹緞拿到王蕙身前比試了一番,隨即贊道︰「小姐膚色白,各色的緞子都適合,白的素雅,紅的嬌媚,綠的清秀,紫的雍容,我看不如一個顏色做一套?」
「一個色做一套?」王蕙有些拿不定主意。
秋萍笑道︰「小姐莫非是怕把娘家穿窮了?」
房中諸人便都笑了起來。
笑罷,秀梅又提起去偷看司馬穎的話題︰「疏桐姐,小姐去八角亭觀賞初夏院景,不違禮儀吧?」
這次,疏桐卻未轉移話題,只道︰「院中槐花盛放,天氣晴明,若小姐想去院中賞景,我就去稟報夫人一聲,讓廚子將午餐也一並送去夫人院里用吧?」
王蕙紅著臉點了點頭。
午間,王蕙果然便去了常氏的福祿院進餐。常氏只道是女兒出嫁前想和自己多相處,便囑了廚子慢慢上菜,母女倆好說些體己話。可面對眼前的珍饈美味,王蕙全無胃口,一心只想去後院的八角亭觀望司馬穎。
眼見午時過半,廚子送上的菜品卻還不到一半。唯恐寶鼎閣里的午宴結束了,王蕙便推說自己吃得有些撐,想去後院走走,消消食。
「蕙兒,你往日的食量也斷不至這麼小啊?」常氏停箸抬首看著王蕙,有些詫異。
王蕙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接話。在旁侍奉的疏桐便笑道︰「婚期臨近,小姐怕是不舍得離開夫人,所以食不甘味。」
一听這話,常氏便干脆放下手中的象牙箸,嘆氣道︰「听疏桐丫頭這麼一說,我也沒甚胃口了。走吧,娘陪你去後院走走。」
「娘,這怎麼使得,你往日都習慣了午睡……」王蕙忙忙阻止道。
「娘就你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他日你嫁去鄴城,娘也不能時時見著你了,這午睡有什麼要緊?」常氏站起身對疏桐道︰「你先帶人去八角亭準備些茶水果子,我和蕙兒慢慢走來,正好歇息。」
疏桐忙垂首稱是。
福祿院後的八角亭建在人工堆累的山石之上,相較于四周的連片宅院,算是一處制高點。立在亭內,果然能望見隔壁院子里的寶鼎閣。
寶鼎閣是王愷存放奇珍異寶的樓台,樓分三層,一層擺放珠寶玉器,二層擱置古玩字畫,三層是一處四面開闔的樓台,是王愷平日品茗鑒寶的場所。
王愷雖只是個位居中階的散騎常侍,但因他的姐姐王元姬乃是先帝的母親,身為國舅的他蒙受恩寵,妻榮子貴,豪奢之至。相對于他後院那些不斷翻新的美人妾室,他似乎更愛收藏奇珍異寶。
那寶鼎閣內,珍珠瑪瑙、琥珀犀角已是尋常,而金鼎銀樽、玉樹瓊枝也早已堆得琳瑯滿目,讓人眼花繚亂。即便如此,也還有寶物源源不斷的從各地收刮而入。王愷命人修建這座八角亭,起初的用意便是為了監守他的那些寶貝。
說來好笑,整個王家宅邸方圓幾十里,庭院深深,宅院重重,連綿成片,除了王墨居住的清梧院和王蕙居住的蘭息院听來要清雅些,其他的院子無不是以福祿壽喜、富貴榮華這類字眼命名。也難怪身為「金谷二十友」之一的巨富石崇屢屢嘲笑他一身銅臭俗不可耐了。
比詩文雅致,王愷自不是石崇的對手,為爭一口氣,他選擇了與石崇比財富。誰知他便是在當皇帝的外甥的暗中支持下,竟也輸得一敗涂地,顏面無存,淪為笑柄。以至于長久以來,他不許府中任何人提到與「石」相關的字眼,家中子嗣更不得與石家有所往來。
尋常的賓朋接待,王愷都是在福瑞苑的朱紫樓內設宴,此番他竟將宴席擺進了寶鼎閣三層,足見他對司馬穎這個未來女婿的青睞與重視了。
八角亭與寶鼎閣相距七八丈,疏桐凝眸細看,依稀能辨席上坐著的幾人分別是王愷、長子王睿、次子王潤、三子王翰,以及四子王墨。而十分不巧,司馬穎竟是坐在了背對八角亭的貴賓席上,依舊只給了疏桐一個玄色的魁武背影。閣中光線較室外陰暗,無論疏桐如何專注凝神,也分辨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和唇形。
正是失望之余,那宴席卻像是已經結束,王愷躬身抬手引著司馬穎離席,兩人穿過半卷的翠玉簾走出露台,王愷的臉陡然暴露于明麗日光之下,疏桐很快便讀清他的唇語︰「王爺放心,此事斷然不會再有他人知曉……」
莫非王愷與司馬穎真的在密謀反叛?疏桐心下一激動,正欲辨讀司馬穎的唇形,誰知王愷又急行了一步,走在露台的外側抬手引路,肥胖的身軀恰好便將司馬穎遮了大半,無法窺見他的唇形。
不知司馬穎說了什麼話,但見走在外側的王愷一臉驚詫︰「那‘絕響’,真的在石家?!」
絕響?疏桐只覺似曾听過,卻一時想不起那是什麼。
司馬穎似又說了句什麼,王愷面上浮起一層憤懣之色︰「枉我煞費苦心的找了這麼多年,竟還是被他奪去了……」
感覺視線有些模糊,疏桐揉了揉眼楮,再凝眸時卻見王愷轉了話題︰「那婚期定在五日後,王爺覺得合適嗎?」
疏桐心下一驚︰五日後?那自己的時間真是不多了!
王愷和司馬穎緩步經過露台,邊走邊說著婚禮的事宜,最後沿著木階下樓,消失不見。
待疏桐的目光從那階梯處轉回,驟然便對上了一雙寂靜深黑的眼眸。寶鼎閣中,王墨憑欄而立,唇角依然噙著一絲淺笑,可這道目光卻讓疏桐有種被洞穿的倏然心驚︰自己這般肆無忌憚的專注辨讀王愷的唇形,他會作何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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