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桐愣怔許久,收拾好沐浴房,洗漱完畢,猶豫再三,終究帶著忐忑的心情去了王墨的房間。
這一夜,疏桐睡在外間的木榻之上,整夜都不曾睡個踏實覺,卻直到西窗泛白,始終相安無事。
疏桐想明白一個道理,對王墨這種貴族公子而言,他們的生活中不缺女人,若非特殊情況,以他們的驕傲來說,沒必要強迫一個丫鬟。
疏桐起身梳洗一番,正要去廚膳房替王墨準備早餐,便被王墨叫住了︰「不必準備早餐,我們馬上要出門去。」
「公子不吃了早餐再去嗎?」疏桐想問「我們」也包括她嗎?出口卻又是另一句話。
「我帶你去金市街嘗嘗坊間賣的早點。」王墨整理好衣袍從內室走了出來。
「今日不用去學琴嗎?」疏桐詢問出聲。
王墨笑道︰「昨夜阮先生醉得那般厲害,今天就給他放天假吧。」
疏桐點頭道︰「那公子稍等,我去換套衣裳。」
王墨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今日逛脂粉鋪子,這麼穿很合適,不必換了。」
疏桐瞬間明白,原來自己又充當了他的道具。
趙一的馬車將兩人送到金市街街口時,街市尚未從夜夢中徹底蘇醒。大多數的鋪面都還門窗緊閉,只有賣早點、油酥、煎餅果子的鋪子打開了門面,豎起了旗幡,臨街的鍋灶里熬煮的骨肉湯騰起著陣陣白霧,在街衢間彌散著一股帶著蔥末姜粒的鮮香味。
王墨帶著疏桐走進一家鋪子,將店里的油酥果子、醪糟粉子、*鮮湯點了一大桌子後,又問店家要了一碗不加調味的清湯素面。
知道王墨不喜味重的東西,疏桐便嘆道︰「公子點這麼多早點,奴婢哪里吃得完?」
「也沒說要你吃完,每樣都嘗嘗吧。」
疏桐小時是千金小姐,沒有機會出來吃這街坊小食,之後又是在王家深宅中當丫鬟,也是沒有機會出來接觸這些市井早餐。難得有這機會,疏桐拾起桌上的竹筷,望著滿桌的碗盞餐碟,一時竟不知道從哪里下口。
疏桐的筷子還沒落下去,街角便響起一聲清苦的哀求︰「夫人行行好,賞我這婆子一口吃的……」
夫人?疏桐有些愣怔,待想明白自己今日出來便是充作王墨的道具,她便明白這是有人在叫她。疏桐循聲望去,便見不遠處街角的廊柱下,立著一個衣衫破爛、面孔髒污的老嫗。
店老板一見那婆子,便厲聲罵道︰「你走遠些去,你這副形容立在這里,存心是要毀我生意麼?」
「夫人行行好……」那老嫗只看著疏桐,繼續祈求。♀
王墨听若未聞,只是埋頭吃面。那店老板從面板上操起 面杖便走了過去︰「再不走,仔細我這杖子……」
「店家等等!」疏桐急切喚道,待那店家回過頭來,她便道︰「我也吃不了這麼多東西,就分點給這位老媽媽吧。」
聞言,店家竟是一愣。那老嫗卻已帶著一股餿味,幾步走了上來︰「謝謝夫人,夫人你這般好心善良,一定會有好報……」
疏桐起身問店家要了個打包的紙袋,將桌上的油酥果子撿了裝好遞給她道︰「這些也不是我買的,你要謝就謝這位公子。」
那老嫗接了紙袋,連連朝專注吃面的王墨鞠躬︰「謝謝公子,祝公子和夫人一生平安,白頭到老……」
疏桐頓時臉紅起來︰「老媽媽,我,我們……」
「多謝老媽媽吉言。」听到這里,王墨抬起頭來,含笑對那老嫗說道。
待那老嫗抱著紙袋離開,王墨便道︰「桐兒吃快些,我們再不走,今兒這店老板就沒法做生意了。」
疏桐不太明白王墨這話的意思,卻剛剛埋頭吃了幾口醪糟粉子,耳畔便響起一片「行行好,行行好吧」的乞討聲了。
疏桐抬眼看見鋪子四周逐漸圍靠過來的乞丐,謙詞樓那日的畫面頓時閃現腦海。看著店老板拿著 面杖在店前揮舞阻止,竟猶如孤軍作戰一般的淒惶,疏桐當即放下木勺,對王墨道︰「公子,我們走吧。」
待兩人擠開乞丐,逃也似的離開早點鋪,王墨道︰「我看你也沒吃上幾口,我帶你換一家嘗嘗。」
回想起先前那一幕,疏桐搖頭道︰「不吃了,我也不餓。」
「真不餓?」
「不餓。」疏桐回頭看看那群逐漸散去的乞丐,皺眉道︰「這都城里居然有這麼多乞討的人……」
「你每日圄于宅院之中,偶爾出來,也是去繡坊墨齋這些地方,自然不知。」王墨略作停頓,又道︰「漢末以來,征戰連年,大小戰役多達數百場,死傷無數,流離失所者更是不計其數。我朝歷經武帝的太康之治後,情況大有好轉,可惜武帝去世後,西北異族頻繁起事,尤其是氐族齊萬年的造反,導致政局紛亂,加之這些年來各大世族橫征暴斂,各地官僚收刮民脂,其殘酷不輸戰亂……」
「各大世族橫征暴斂」?這番說得好像他王墨不是世族子弟一般,疏桐不免側首望向王墨,卻見他眉峰蕭瑟,面色冷寂,就連那俊挺的鼻翼都顯得如同冰山一般料峭。
其實,疏桐先前的那句話,並不是個問句。這些年來,疏桐雖是深居宅院,卻也知道帝都繁華奢靡的錦繡之下,暗藏著許多無人問津的疾苦。戰亂,饑荒,貪腐,正是導致這一切的根源。只是,身為柔弱女子的她,只能發出一聲無謂的感嘆罷了……
晨曦越過街頭的更樓,在街面鋪上了一層細密柔軟的暖黃光暈。兩人街頭信步,兩側的鋪面次第開放,人來人往,街市便漸漸熱鬧喧嘩起來。看著日光下逐漸光鮮亮麗的街景,听著商販們面帶微笑的熱情招呼,疏桐才從王墨的臉上看出一絲溫度。
「這位夫人,我們鋪子里新進了一款胭脂,進來看看吧……」
王墨朝疏桐點點頭,兩人便應了店老板的召喚,拾步走進了街面右側一家叫「菱花鏡」的脂粉鋪子。
鋪子里的櫃面上,擺滿了各種造型的盒兒、罐兒、瓶兒、盅兒,花花綠綠一片,甚是好看。
王墨伸手取過一個描有鴛鴦交頸畫面的白瓷盒兒,打開遞給疏桐︰「桐兒試試這個?」
疏桐看著王墨,狐疑的接過盒兒,正想難道自己真要往臉上抹些試試,便又听王墨道︰「不喜歡的話,再看看其他的,這家找不到合適的,還可以去別家看看……」
「這街上也就三家脂粉鋪子,叫「淺妝」的李家最近出了急事兒沒開門,還有家叫「煙色」的鋪面還沒我這鋪子一半大,就我東西是最全的了。」那女老板不待王墨把話說完,便急忙推銷自己的東西︰「公子真是好眼力,一眼就選了這盒‘醉海棠’。夫人膚色白皙,只需稍稍勾一點兒掃在臉頰,定然比那三月的海棠花還嬌美可人……」
王墨笑道︰「那就買這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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