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怔之後,石拓突然想起琴面上的淚珠,慌忙將琴架轉向自己,卷了純白的衣袖去擦拭那些已然滲入琴板的水跡。♀
瞥一眼石拓,王墨倒了杯茶水,起身遞給目光有些呆滯的疏桐。
疏桐木然接過茶水,卻依然默然靜坐,神游天外。
看著那雙陷入沉寂神采盡失的眼眸,王墨突然有些後悔自己在燻爐中放入了誘夢致幻的香料。
當一個人只為仇恨而活著,有朝一日復仇成功,便會像此刻耽于幻境的她一般,陷入徹底的空茫虛無之中。該如何轉移她的仇恨?
「今日真是不虛此行,能听到這般精彩絕倫的演奏!」
「兩曲相較,桓兄以為高下如何?」
「《幽蘭》技藝精純,已臻至境,《廣陵止息》情感滲透,感人肺腑。‘焦尾’清悅,‘絕響’沉郁,這兩曲可謂將兩張曠世名琴的長處都發到了淋灕盡致……若一定要分高下,我個人略傾向于後者。」
「呵呵,說來此曲已頗具嵇先生當年的風采……」
沉寂許久,竹樓雅間內響起了阮瞻和桓秀的贊嘆。
圍觀的賓客們听聞兩人的談論,仿佛才發現已是曲終之時,四周頓時響起了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
片刻後,樓前遮掩的竹簾徐徐卷動,一張張興奮激動的臉龐出現在竹簾之後。♀
在看清以袖拭琴的石拓後,四面的竹樓內便是一片鶯鶯燕語,驚呼連連。
「快看,真是石公子耶!」
「石公子!石公子!!石公子!!!……」
石拓听見這些呼喊,拭琴的手頓了頓,隨即皺眉起身,抱了琴準備離開。
王墨當即上前道︰「展延兄,你還未點撥我師弟的琴技……」
石拓瞥一眼王墨,以嘲諷的口吻道︰「子夜這是說笑麼?兩曲高下,一目了然,石某怎擔得上‘點撥’二字?!」
說罷,石拓將絕響裝入烏木琴匣,攜琴大步朝台下走去。
「齊爺,我贏了,我賭的是石公子!」
「我也贏了啊,我賭的也是石公子。那曲《幽蘭》固然清新無垢,可比起石公子彈奏的《廣陵止息》,終歸是輸了氣勢……」
听到這里,石拓停下了腳步。
王墨不由松了口氣︰幸好早先讓朱逢秋安排了兩個話托兒。
石拓緩緩轉回頭,看著王墨冷冷道︰「這才是你邀我來芳蘭渚的目的?」
王墨聞言搖頭道︰「約人與展延兄賭琴,這不明擺著是自找無趣麼?若非我師弟他一直仰慕展延兄的琴技,子夜又何來今日之耳福……」
看著仍然愣怔獨坐一旁的疏桐,石拓冰冷的眉峰微微皺起。♀
沉吟片刻,石拓突然抬頭望向四周圍觀的客人,朗聲道︰「諸位誤會了,演奏《廣陵止息》一曲的並非石某,而是這位舒公子。」
在這聲清如叩玉的宣告中,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若你們將銀票押在了石某身上,石某只能道一聲抱歉了。」石拓抱琴鞠了一躬。
賓客們頓時沸騰起來。
「是舒公子?」
「怎麼是舒公子?!」
「他不會是和朱老板聯起手來騙我們錢的吧?」
「陸兄你傻了麼,以他優渥公子的身份,錢重要還是面子重要?」
……
石拓不再言語,抱著琴匣便往台下走去。
王墨再次追上道︰「展延兄,子夜雖然不懂琴,卻以為琴遇知音當勝琴逢對手。子夜替師弟備了薄酒,想請展延兄略略小坐。」
石拓聞言,再次回頭看了眼靜默愣坐的疏桐,似猶豫再三,終究點頭應下。
王墨當即朝台下示意,朱逢秋便急急上台迎上石拓道︰「請石公子隨我來。」
石拓將琴匣遞給候在台下的小廝守則後,主僕兩人便跟著朱逢秋往竹樓外走去。
目送石拓出場,王墨回到疏桐身旁道︰「桐兒,我們走了。」
疏桐卻只是轉首茫然看著他,眼神如同夢游一般空泛無知。
王墨只得躬身扶起她,拉著她的手將她帶往台下。
「這位舒公子是個盲人?」
「琴界果然是藏龍臥虎啊,這樣一位年輕的盲人高手,居然將石公子都比下去了……」
四周隱約傳來疑惑猜測的議論聲。
牽著恍若夢游的疏桐行走,竟會被人誤會至此,這讓王墨有些哭笑不得。
走出聯體竹樓,沿著楠竹小徑走了一陣,被清幽潮潤的河風一吹,疏桐頓時清醒了許多。待發現自己的手正被王墨牽著,她當即如同被蛇咬著了一般,猛的一把甩開。
王墨停步看著疏桐,慢慢抿緊了嘴唇。
看著這一刻表情冰冷目光沉寂的王墨,疏桐急急辯道︰「公子,奴婢今日身著男裝,你這般牽著,會被人誤會的。」
王墨一怔,隨即卻是勾唇一笑︰「桐兒忘了,你今日扮演的是啞巴。」
疏桐猛然醒悟過來,當即抬手捂唇,回頭四望。
「走吧,我約了石拓在前面的竹軒小聚,一會兒你多敬他幾杯酒。」說罷,王墨抬步往前面燈火通明的一幢竹屋走去。
回顧來時路,看著夜風中微微晃動的一串風燈,望著遠處听琴閣被風燈勾勒出的崔巍輪廓,疏桐有些微的茫然︰比琴已經結束了?
跟在王墨身後走近竹屋,疏桐發現屋外立著幾位小廝,除了替自己抱琴的兩個保鏢外,還有一個便是王蕙婚禮當日,曾經出言羞辱過自己的石拓的小廝石守則。
顯然,石守則沒認出一身男裝她。在王墨和她經過時,他擺出了奴僕應有的禮儀,躬身垂首,十分謙卑。
王墨略略駐步,對幾人道︰「我讓朱老板在隔壁竹軒內準備了酒食,你們不妨也去喝幾杯。」
「謝謝公子。」幾人忙忙躬身致謝。
王墨微微頜首,抬步走進竹軒內。
軒內燈火煌煌,屏幾陳列,錦繡芳華。一桌精致豐盛的夜宴旁,石拓、阮瞻、桓秀三人早已入席,席間幾位面貌清秀的翠衣少女正躬身殷勤侍奉。
和那日在謙詞樓所見一般,石拓選擇了臨窗的席位,正手執茶盞望著窗外的黑夜,獨自沉思。而阮瞻和桓秀或許是顧忌著他的感受,彼此間只是低聲輕語,整個屋內的氣氛顯得有些怪異。
王墨帶著疏桐一走進室內,三人的目光便都齊聚過來。
「抱歉,我師弟剛才身體略感不適,來晚了一點兒。」王墨拱手向幾人致歉。
听說疏桐身體不適,石拓便側首看向疏桐。
兩人目光驟然相遇,和撫琴時不經意的眼神交匯不同,這一刻,想著王墨對「絕響」的志在必得,疏桐竟是心虛的垂首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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