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嫣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江喻。♀
不對,應該是從一出生開始。
羅嫣降生之時並不有什麼記憶,故而那天的事全是她听女乃娘說起時才知曉的。羅嫣今年十九歲,江喻比她大一歲。十九年前,羅嫣呱呱墜地,產婆給稱重,一看嚇一跳,這小娃兒足有九斤重!
這個數字在當時的唐國已經非常驚人,比之愛舞槍弄棒的鄭國,唐國文化底蘊深厚,歷代皇帝皆是愛舞文弄墨之人,因而唐國文化氣息濃重,秀才的地位一向被抬得極高。故而家家的子女皆養得十分文弱,正常嬰兒降生時不過六七斤重,甚至五斤都是十分正常的事兒,按道理說羅家一個經商的家族,羅嫣的爹娘也不是什麼會武的莽夫,卻生出一個如此胖的女兒,實在是稀奇。一時間街坊爭相謠傳,說羅家生了個怪胎女兒,這女子將來定要像鄭國那幫莽夫的女兒一般習武弄劍,長大也不能嫁個好人家。
唐國和鄭國對峙百年之久,兩國都看對方十分不爽。唐國人嫌鄭國人粗魯野蠻,民風放蕩;鄭國人說唐國男子太過嬌滴滴,簡直不像個男子。兩國爭戰幾年,雙方百姓就罵了幾年,也沒罵出個結果。事實是即使文弱如唐國,皇家兵力也不可小覷,而鄭國因為江湖氣息太重,衍生了好幾個幫派教會,將鄭國勢力生生瓜分成幾派,所以也沒什麼人肯去參軍。時至今日,兩國仍沒分出個勝負來。
所以羅嫣一出生,就被街坊鄰居看不起,這種蔑視表現在他們的孩子身上,就變成了對羅嫣無窮無盡的欺負和凌辱。十九年前羅家才剛剛開始立業,在臨水世家中連個末流都排不上,羅父日日早出晚歸,沒什麼閑心也沒那個能耐去保護他無辜的女兒。
這種欺辱在羅嫣五歲時達到**,鄰家小孩越來越變本加厲,常常是一群人帶著些小木棍、小石子來,把她按在地上暴揍一頓後哈哈大笑著離去,走時還不忘奚落她一句「大胖小子沒人要」。
其實這種欺負全無道理,但許是年少無知,又許是那年秀才們議論的「人之初,性非善,本惡」,總之小小的羅嫣變成了兒時街坊孩童的發泄對象,常常帶著一身傷回家,女乃娘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將她包扎好,又氣沖沖地跑去找街坊算賬,但往往沒有任何用處。開初羅嫣還會嚶嚶嚶地哭幾句,到後來,干脆連哭都不哭了,瞪著一雙眼楮等他們揍完,再一瘸一拐地自己走回家,垂在身側的小拳頭握得緊緊的。
有一日,女乃娘老淚縱橫地替她擦去額頭上的血跡時,忽地說了一句「要是江少爺在就好了」,小羅嫣听了疑惑,追著女乃娘問江少爺是誰,花白頭發的女乃娘一雙渾濁的老眼瞧著她好半晌,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沉沉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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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江家早已是臨水的一霸,江痕憑借唐國右丞相的位置,在臨水聲望極高,幾乎是跺一跺腳臨水就震一震。故而當羅嫣出生之日,江痕攜著一歲的兒子前來拜訪時,整個羅府的人都有一種恍如夢境的不真實感。
羅府所有人出門恭迎江痕大駕,包括剛生完的羅母,也由產婆顫巍巍地扶著立在門口。架勢不可謂不大。但那只帶了兒子就兩個人前來的江痕在門口看到這陣勢,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而又客氣地還禮道︰「羅府如此大禮相迎,江某實在愧不敢當。此番江某前來只是恭賀羅兄喜得貴子,不可不必如此勞師動眾。羅夫人剛產完,還是快些去休息吧。」
于是整個羅府又散了。羅父誠惶誠恐地將父子二人迎進門,剛想差人去準備最好的茶水,那江痕卻是擺了擺手,說他想去看一看初生兒。
羅父雖奇怪,但焉有不應的道理,當下便命產婆將嬰兒抱來,江痕在看到嬰兒碩大的體型時當即愣了一愣,一雙老眼飛快閃過些什麼,然後便說了幾句俗套的夸贊話,與羅父寒暄一陣,便打算走了。一回頭,卻發現兒子不見了。
其時才一歲的江喻此時正邁著小步追著產婆,嚷嚷著他也要看嬰兒。產婆哪敢不听,蹲子將懷中的羅嫣給他看。小江喻雖然才一歲,卻已十分聰明,軟軟的小手捏了捏羅嫣的臉蛋,用軟糯的聲音叫道︰「妹……妹妹。」
肉嘟嘟的嬰兒卻費力睜開眼楮,皺巴巴著一張臉盯住江喻半晌,露出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的笑顏。
產婆見狀,激動地大叫起來,說小姐笑了小姐笑了,江痕和羅父及時趕到,看到的卻是小江喻捧著羅嫣的臉吧嗒親了一口,叉著腰用他剛剛學會的語言含混不清地立下他人生中第一次的誓言︰「大,大胖……妹妹,哥哥會,會保護你……的。」
不明含義的嬰兒卻大哭起來。
羅父和江痕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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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幾年的時光羅嫣再回首這一刻,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中注定。注定他們的結局如開頭,注定一切都似從未開始。她將一生為他,笑為他,哭為他,她仿佛是為他而生,注定也為他而死。
而他,一如她初生時一般,從來只把她當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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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乃娘興許是病急亂投醫,居然把江喻兒時的一句玩笑話當真。江痕其實與羅父並不熟悉,只是在一些場合上有過幾面之緣,甚至連話都沒說上一句。江痕來的蹊蹺,且羅嫣的降生時的體重都傳的人盡皆知,江痕拜訪之事卻從無一人提起,街坊顯然並不知情,至此,這件事成了羅府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羅父不止一次地思考江痕前來是為何,他當然沒有愚蠢到認為江痕真的是來恭賀他喜得貴子的。直到十四年後新登基的皇上大選秀女,當他听聞在選秀上大出風頭的雪貴人年僅十四時,忽地頓悟了。
彼時正值冬日,寒風凜冽,街上的人皆裹緊厚皮襖艱難走著,羅父後怕地舒了口氣,全身發冷,往額頭一抹,卻抹下密密一層汗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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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嫣听完後靜了半晌,側頭去看身旁清洗傷口的銅盆,污水斑駁映照出她的面容。她咧著嘴笑了一笑,發現自己長得並不丑,也不胖,反而還挺好看。她盯著水中的自己又靜了半晌,忽而道︰「我要去找江少爺。」
女乃娘自然是竭力反對,卻攔不住她。次日她換上她認為最好看的衣服,偷偷跑了出去。路是她向幾個下人早就打听好了的,跌跌撞撞來到江府,侍衛通報後居然順利進去了。小小的她停在忘情閣前,忽然失了前進的勇氣,躊躇間肩上挨了重重一掌,重得她當即一摔在了地上。
下意識回頭,卻望進一雙漆黑眼楮中。小小的少年一身玄衣,面上依稀可見長大後俊秀的風姿,有些意外有些尷尬地撓了撓腦袋︰「原來不是小葵妹妹……」
「是我認錯人了。你沒事吧?」少年伸手拉她起來,她期期艾艾地問他︰「你是江少爺嗎?」
玄衣少年說︰「是啊。你是誰?」
她立刻笑了,卻沒回答他的問話︰「你力氣好大,你會武功嗎?」
小江喻面上帶了幾分得意說︰「是啊。我可厲害了呢。」
她拍了拍上的灰,高興地問他︰「你會武功,那你能教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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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她便成了江府的常客,常常來找江喻一同習武。一來二去,二人越來越熟悉,後來連帶出去踏青之類的活動二人都一起。羅家也因著這層關系與江府迅速熟絡起來,江痕似乎也並不排斥羅嫣的存在,羅家事業如日中天,而街坊鄰居的小孩也不再欺負她,大約是被爹娘警告過了。
羅嫣那時不懂,她只因出生的時候重了些就被人認定長大會習武而受人排斥,而江喻卻是正正經經地舞槍弄棒,卻從沒有人欺負他。長大後才漸漸懂得一些,這大概就是大人們所說的門第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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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喻的武功著實高強,且他似乎十分喜歡練武,時常一個人在青竹園里練到日暮,卻從未見他出手教訓別人。那時候江府除了江芍,還另住著一個孩子,也就是江喻口中的「小葵妹妹」。小葵來歷不明,卻極得江痕喜愛,常常被叫去暮合園學琴學舞。小葵表面上溫順听話,舉止談笑間優雅端正得仿佛受過什麼訓練一般,其實性子十分頑劣,常常欺負江喻。但江喻似乎還挺喜歡她,欺負得再狠也從不還手。甚至還經常給她帶些好吃的。羅嫣那時候不懂這叫善良,但她卻覺得她挺喜歡他的善良的。
其間她問過江喻是否還記得當初他叫過一聲「妹妹」的初生兒,後面的話她卻沒好意思說。但江喻那時正端正坐著听小葵撫琴,胡亂說了句「不記得」就沒了下文。彼時她看著江喻呆呆望著小葵低頭指尖如新柳窕窕撫琴的模樣,頭一次想哭。
歲月如醇酒,溫溫而過。他們三個常常一起吃飯,一起練劍,一起打鬧。
春去秋來,月圓月缺,花開花落。
這是羅嫣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她原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麼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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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伴九年,當時隱忍懂事的小女孩已長成窈窕淑女的模樣,圓潤可愛的少年眉間已現了幾朵風流,最漂亮的小葵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指若削蔥根,口若含朱丹,年僅十四歲已讓人見之忘俗。某天小葵的爹娘來找她說要帶她回家,三人依依不舍地離別,並約好兩年後再相會。羅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江喻也落了幾滴眼淚送走了小葵,此後再沒有見過。
起初有些不習慣,然羅嫣心里頭卻有些高興,小葵一走,就沒有跟她搶江喻了!事實卻不如她所料,小葵走後,江喻一顆重心似乎沒了方向,常常跑到小葵常住的院子里發呆,雖也同她說話,卻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
江痕看在眼里,決定讓江喻出去歷練歷練,羅嫣同去。少年趴在碩大的版圖上,一雙眼頭一次有了神采,東挑西挑挑中了鄭國的江州。江夫人原本不同意,說鄭國太過混亂萬一出個三長兩短怎麼辦,江痕卻滿不在乎地說男孩子總歸要吃些苦,暗中卻早派了人保護。
兩年後二人出發,彼時羅嫣正值二八年華,相貌雖不至于絕世,但卻自有一股恬淡勁兒。而且因為習武的緣故,身材玲瓏有致,燕肥環瘦,更別說胖了。兒時欺負她的少年多多少少將她的變化看在眼里,有些甚至直接上門提親,無一例外被拒之門外。
她心中早已有人。
然而江夫人確有一張烏鴉嘴,這一趟江州之行,真的出了個「萬一」。而這個「萬一」,徹徹底底地改變了她和江喻的人生。她此後足足兩年,始終得不到江喻的信賴,二人關系也急轉直下。她有時候會想,她努力了這麼多年的事情,為什麼另一個人短短幾個月就能做到?老天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給了她希望,又讓她絕望?
她到底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江喻的呢?是綠竹蔭下一起對劍時他迅疾卻微微退讓的招式,是圓月下他低頭擦汗的瞬間,是忘情閣前他得意地說「我可厲害了呢」微挑的嘴角,還是他含混不清地對她說會保護她的時候?他是這麼出色,他每一處都讓自己喜歡。
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才發現他的目光從不停留在自己身上。她分不清他的笑是真心還是虛情假意,亦看不清他的內心。她愛了他十九年,等了他十九年,也許以後還會一直等下去。她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動心,看著他愛上別的女子。面對他逐漸冷漠的臉,她努力安慰自己,他只是還沒忘記過去而已,他只是還沒走出來而已,他只是,他只是……
他只是不愛她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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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遍遍回憶著那些最美好的日子,江喻還在她身邊的日子,即使從來都只有她一個人記得。她一邊回憶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因為如果哭出聲來,也許就會吵到他,然後他會皺了眉頭看她,偏過頭去的時候眼里閃過一絲嫌惡。
你看,我這麼了解你,你有沒有一點點了解我?
但更多時候她會想,其實這樣也很好了。起碼還能陪在他身邊,起碼還能看見他的笑,听見他的聲音,即使他笑不是為她,哭不是為她。
即使不受他信任,但只要能見到他,這樣就很好了。
因而溱洧節那晚,她听著江喻親口打斷了她嘗試了十九年的告白,心仿佛又被狠狠刺了一刀,絞得她撕心裂肺地疼。但她仍然將眼淚逼回去,笑著對他說︰「好。」
好。
你看,我這麼听話,那你能不能試著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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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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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悒透浸子規啼,長恨不問君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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