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秦莊來到鳳儀宮這座昔日金碧輝煌流光溢彩的宮殿,抬頭仰望,美麗依舊,高貴依舊,卻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熱烈溫度。
月華如練,皎潔的月輝,再明亮,也是冷的,秦莊在鳳儀宮前矗立了許久,如湖水的心底輕輕蕩漾,映照出往日細細碎碎的回憶,在這樣靜謐的夜晚,縱是在殿外,也能感受到此刻里面的孤獨與冷清。
夜風微涼,尤其是在這樣的地方,更顯蕭瑟幽寂,秦莊攏了攏玉兒給她披上的纏臂紗羅,緩步上前,「本宮想去送別皇後娘娘!」
守衛的侍衛攔住了秦莊,聲音冷硬如石,「對不起,貴妃娘娘,太妃吩咐過,任何人不得入內!」里面關押重犯,因為是曾經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事關皇家威儀,所以才沒有和酈家的族人一起關押到天牢里去,在宮中當差的人自是知道謀逆之案關系重大,就是尊貴的貴妃娘娘,也不能擅自進入!
秦莊垂眸道︰「本宮知道,本宮只是想進去話別一番,別無他意!」
侍衛面有難色,「這…是太妃娘娘親自交代的,皇後事關謀逆一案,末將不好擅自做主,還請貴妃娘娘海涵!」
秦莊還未開口,機靈的玉兒馬上道︰「奴婢知道將軍的難處,我們娘娘和皇後娘娘相識多日,又同在宮里服侍皇上,如今只是想來送別娘娘,煩惱將軍通報一聲,若是太妃娘娘不允,我們退去就是了!」
守衛的御林軍想了片刻,「好吧,你們就在這里等末將的消息!」
秦莊微笑道︰「多謝將軍!」
自從靖江王爺帶兵入宮,除去了把持朝政的酈皇後一黨,這宮里就處處充滿肅殺的氣息,讓秦莊覺得窒息,她忽然想來見酈沉魚一面,酈沉魚的日子不多了,喜歡也罷,憎恨也罷,終究是這罪惡的深宮將一切改變,或許酈沉魚曾經也像她一樣,憧憬過,天真過,單純過,只是,今日誰都不復最初的模樣,更何況,她還有心中一直未解的疑惑要當面問酈沉魚,事到如今,相信酈沉魚也沒有騙她的必要!
一刻鐘之後,侍衛來回稟,「貴妃娘娘,太妃同意了,請吧,不過最好不要太久,不然末將不好交代!」
秦莊頷首以示謝意,抬步入內,玉兒想跟著進去卻被侍衛攔住了,「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玉兒只得吐了吐舌頭,退了下去,「娘娘,你小心點!」
秦莊溫婉的聲音已經隨著人入內,「本宮知道了,你在外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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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生活在繁華似錦之中的酈沉魚,此時才感到夜晚的淒清與寒冷,沒有恭維,沒有錦簇,沒有*愛,沒有親情,陪伴她的只有孤獨!
從萬眾矚目的皇後娘娘淪落到生死掌控在他人手中的階下囚,不過短短數日的時間,短得她還沒有徹底體會到登臨至尊的塊感,還沒有來得及鞏固酈家的權勢,這幻美仙境就轟然倒塌,快得讓人根本反應不過來,仿佛只是人的錯覺而已!
回首往事,恍然如夢,如今只余淒涼,那些曾經和她並肩作戰的人,如今都化作孤魂野鬼,如今才真真切切感受到端淑太妃的手段之狠厲,原來所謂的等皇上醒來再親自處置她,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她在失去至親和家族覆滅還有遭人踐踏的痛苦中無法自拔,酈沉魚苦笑,想起那些被她害死的人,終于明白,有的時候死也是一種解月兌,不殺你,但是讓你一直處在痛苦中,是一種更大的折磨,再強大的人也有徹底崩潰的一天,也有會被逼瘋的一天!
不復往日風情嫵媚的模樣,酈沉魚白衣墨發,表情呆滯,忽然听到殿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在這樣的夜晚尤為清晰,一步步仿佛踏在她的心上,終于漠然抬頭,看向來人,死灰的眼眸有了一絲漣漪,至此也不肯在多年的對手面前展現半分軟弱,臉上浮現一個艱難的笑意,「你是想以勝利者的姿態來嘲笑我的嗎?」
秦莊在她面前坐下,聲音如常,不見嘲諷,也不見悲憫,「不是,我只是有一個問題想問你,藏在我心里很久了,我想現在是時候了!」
「什麼?」酈沉魚眼眸微抬,眉梢都是高傲的風情,讓人有一種錯覺,她依然是那個站在雲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
秦莊來鳳儀宮之前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卻想不到酈沉魚依然剛強至此,她一字一頓道︰「你當初費盡心思消除我的戒心,想要給瞻兒服用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酈沉魚眯眼想了一會,忽然失笑,原來是這件事,在她短暫的人生中,可圈可點的事情太多,相信她死了之後,她所有的故事都將成為白頭宮女們的閑談說資,畢竟這宮里的生活太過寂寞了,這也算是她這個當過皇後的女人為她們做的貢獻!
她任由秦莊充滿恨意的眼神看著自己,笑得韻致風華盡數展露,「原來這件事折磨了妹妹這麼久?」
「到底是什麼?」面對酈沉魚的鎮定,秦莊終于忍不住了,這個女人草菅人命,視他人的性命為玩物,她不是第一次見到了,如今見到這個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女人,她心中原來的一抹悲憫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世上,有一種人,就是死都會睜著眼楮,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酈沉魚就屬于這一類!
酈沉魚發出一聲輕笑,慢慢悠悠,嘲諷道︰「你說的很對,也確實是到了要告訴你的時候了,皇上不是一直夸你寶貝兒子天資聰慧嗎?我給他的東西不過是讓他變遲鈍而已,又不要他的命,瞧把你嚇得!」
秦莊立刻抿緊了唇,這個女人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機?她沉默半晌才道︰「原來是這樣,你真是用心良苦,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她心知必定是慢性毒藥,要不然酈沉魚何以廢這麼多心思,可是世上毒性千千萬萬,她無法知道是哪一種,酈沉魚費盡心機,處心積慮地要給瞻兒用的到底是什麼毒藥,是她心中一直未解的謎!
看著秦莊恍然大悟的臉色,酈沉魚笑意冰冷,輕蔑道︰「在這後宮生存,要麼靠美貌,要麼靠後台,要麼靠爭*,你卻完全不一樣,完全靠運氣,我也真是長見識了,你的運氣可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們這些女人爭來爭去,最後卻都便宜你了,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雖說這種藥物需服用五六次才能見到顯著效果,可是年齡太小的孩子,就是服用一次也斷然不會毫發無傷,時日越長,越能看到成效了!」
看著酈沉魚眼中的不甘,秦莊本來想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樣的秘密就不要告訴她算了,反正已經沒有什麼意義,可是看到她眼中的嘲諷之意,秦莊握緊了手指,月兌口而出,「虧你還自以為聰明絕頂,到頭來卻不知道,這藥是你自己的兒子喝了,還在這里沾沾自喜,真是可笑至極!」
笑容攸地僵在酈沉魚臉上,瞬間冷成了一副石雕,眼中發出冷光,「什麼意思?」
秦莊淡淡道︰「看來你還不知道,當時你的宮女巧兒用一把轉心壺給瞻兒下毒的時候,我早已經命玉兒務必要格外留心,果然發現事有蹊蹺,玉兒乘人不備,將兩只水杯調換了,這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吧?」
看著秦莊臉上淡然的神色,酈沉魚心下立時慌亂,以她對秦莊的了解,如果藥真的讓三皇子喝了,秦莊絕不會如此淡漠,秦莊對別的事情或許可以漠不關心,但是對自己兒子的事情絕對不會這樣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酈沉魚心知不好,臉色劇變,立即上前一把抓住了秦莊的衣領,咬牙切齒道︰「你剛才說什麼?」
面對酈沉魚洶涌的恨意,幾乎將她吞噬,秦莊面無懼色,「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說的話句句屬實,根本沒有騙你的必要!」
酈沉魚驀然跌倒在地,放聲大笑,笑聲沒有往日如銀鈴般悅耳動听,而是淒厲嘶啞,忽然喃喃出聲,「不可能,不可能的!」
「你也無需太擔心,就算你兒子喝過一次那種藥,看起來也沒什麼影響嘛,何況你兒子都那麼大了,又不是小孩子,何須這樣哭天搶地?」
「你懂什麼?」酈沉魚驀然打斷了秦莊的聲音,為了掩人耳目,瞞過太醫,這種毒藥是慢性的,天長日久才能顯現出藥性,所以她才冒險使用這種毒藥,可是卻被自己兒子喝了,那種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窩火如同萬箭穿心,身為一個母親,她不會讓自己的兒子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哪怕僅僅只是可能也絕不允許!
看到秦莊一臉的淡然,酈沉魚對其恨之入骨,如果手中有刀,她恨不得將眼前這個女人千刀萬剮,她算計了別人一輩子,到頭來卻被這個女人算計了,傷害了她最想保護的人,看似清高的秦莊也會這樣她平日最不屑的骯髒齷齪的手段!
「其實我也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如果不是你動了如此歹毒的心思,想要瞻兒終身痴呆,你兒子也不會有今日之禍,你要恨就應該恨自己!」
酈沉魚的手指捏得發白,顯出內心滔天的怒意,秦莊視而不見,反而道︰「你兒子如今已經隨著族人流徙蠻荒之地,其實在那種地方,聰明一點和笨一點又有什麼區別呢?說不定笨一點更能保住性命,聰明過頭了,反而是災禍也說不定,人生無常,是福是禍又有誰能預料…」
「你給我住口!」酈沉魚一聲怒吼,良兒是她的命根子,她居然親手害了自己的兒子,多麼可笑?
她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為了瞻兒能君臨天下,俯視君臣,良兒擁有最高貴的出身,最強大的母族,最靈慧的資質,可是如今剩下些什麼,不過是命如草芥,任人宰割,命運凋零,都是她這個失算的母後害了他。
秦莊看著窗外的明月透著窗欞灑下來的清輝,如水如練,冷冷道︰「太妃娘娘看在你兒子是皇族血脈的份上,留了他一命,已經是網開一面,否則以你做的那些事情,你死一百次都不夠,你兒子又豈能幸免于難,苟全性命?」
太妃娘娘?酈沉魚一怔,忽然反應過來,冷笑道︰「太妃娘娘?你叫得可真親熱,你難道以為自己不是太妃娘娘的眼中釘嗎?」
秦莊蹙眉道︰「不要以為誰都和一樣,你為了一己之私,謀害皇上,致他現在昏迷不醒,若是大夏出現政局麼動蕩,你就是千古罪人!」
酈沉魚縱聲長笑,厲聲道︰「千古罪人?你說我是千古罪人?如果沒有夏侯府這些亂臣賊子,現在百姓安居樂業,四海升平,哪里會有這些災難?你們才都是罪人,這宮里的哪一個女人不是血債累累,才能登上高位,我做的有什麼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難道不想你的兒子君臨天下嗎?又在這里裝什麼清高?做什麼好人?」
面對酈沉魚的指控,秦莊始終眉眼淡淡,面無表情,「這後宮的是是非非我再也不想參與了,我唯一的心願就是和瞻兒簡簡單單的生活,讓他快快樂樂的長大!」
要是在平時,秦莊說出這樣的話,必定會被酈沉魚認定為矯情虛偽,可是如今看向鳳儀宮,冷冷清清,無限的空蕪,她淡笑,可能秦莊也有一種兔死狐悲同病相憐的蒼涼感吧,她們這些女人,哪一個是端淑太妃的對手?她不是,秦莊就更不是!
酈沉魚目光變幻,神色復雜,忽笑道︰「你居然舍得這到手的好處?我兒子被廢,你不是應該高興才對嗎?只要你的好朋友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你兒子就可以登上太子之位了,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這個女人,到了這種時候,居然還懂得挑撥她和阿詩的關系?真不愧是宮斗的高手,幾經浮沉,秦莊不悅道︰「不是誰都適合做太子的,也不是誰都享受得起這種福分的,道不同不相為謀,君臨天下又如何?皇上不是也君臨天下過嗎?你不是曾經也君臨天下過嗎?現在你們都得到了什麼?」
酈沉魚渾身一震,怔怔看向秦莊,眼中有一抹詫異掠過,沉默許久才道︰「在宮里,權勢是最好的護身符,你沒有保護自己的權力,怎麼活下去?怎麼保護自己的兒子?」
秦莊道︰「我原來也想你這樣想,不過現在不這樣想了,當你不威脅到別人的存在時,也沒人一定要你的命!」
酈沉魚冷笑道︰「楚人無罪,懷璧其罪,你兒子是皇子,你能肯定能一直平安無事嗎?」
秦莊淡笑轉身,「不是所有的人都渴望成為手握生殺大權的人,往往只有野心勃勃的母親才能教導出同樣野心勃勃的兒子,孩子原本那麼純淨,可是在宮里,一個個都變質了,再不復純真,再不復無邪,小小年紀就一肚子的陰暗詭計,我實在是倦了,我不希望我兒子變成那樣的人!」
酈沉魚不語,在她看來,為了自己向上爬,必須把別人踩在腳下,可是宮里居然還有秦莊這樣的人,對爭*奪嗣的事情感到厭惡,在她看來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對秦莊來說是異類,難怪曾經有人說秦莊根本不像是為後宮而生的女子,這樣的女子,只適合生活在閬苑仙境,世外桃源!
面對酈沉魚難得的沉默,秦莊行至窗前,長裙拖過冰冷的華麗地磚,像是對酈沉魚說的,也像是對自己說的,「我曾經也向往過這座宮殿,也期望成為這座宮殿的主人,我曾經也很想變成你,我努力過,可我失敗了,我想我永遠也成不了你,我沒有辦法在這爾虞我詐中生存下去,就算真的權掌六宮,我也不會快樂,權力能帶著我的安慰遠不及內心的寧靜,在經歷過生與死的考驗之後,我終于明白,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我會求太妃娘娘給瞻兒一個虛名,讓他做個逍遙王爺,一世安好,其他的我什麼都不求!」
酈沉魚神情震動,良久才道︰「你說的是真話?」
秦莊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長嘆,「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你覺得我還有欺騙你的必要嗎?我曾經是追求過很多東西,也見識過很多東西,如今我只願置身事外,我要走了,皇後娘娘,你保重!」
說完這番話,秦莊就再不停留,出了鳳儀宮,將酈沉魚復雜莫辨的目光拋在身後,輕輕的腳步聲在如同死寂般的鳳儀宮漸漸消失!
夜色已深,秦莊看向墨色天空,今夜星辰璀璨,她閉目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活著真好,不是曾經游離在生與死的邊緣的人,很難體會到這種重獲新生的感覺,總算明白,民間百姓仰望的錦繡皇城,卻有人唱出「願生生世世莫生在帝王之家」的感慨了!
更多的繁華,也意味著更多的殺戮,想起明正哥哥關切的眼神,拼死保護自己的熱血,還有那麼多關心她的人,秦莊微笑,就算沒有權勢,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娘娘,很晚了,快回宮吧,不然該著涼了!」玉兒道。
秦莊卻沒有動,輕聲道︰「我想去去看看皇上!」
玉兒小聲道︰「奴婢今天已經打听過了,皇上的病還是沒有什麼起色,听太醫說,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醒過來呢!」
秦莊垂首不語,不管愛與不愛,皇上都是她的夫婿,已經融入她的生命,幸好,她比所有的女人都幸運,她還有一個兒子,不至于太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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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後,端淑太妃終于大發慈悲,頒下懿旨,酈皇後謀害皇上,證據確鑿,賜三尺白綾,昔日風光無限的酈皇後薨逝于鳳儀宮,短短兩年之內,又一位皇後薨逝,六宮喪鐘響起,這一場轟轟烈烈的謀逆大案總算告一段落,有的故事結束了,有的故事卻遲遲看不到結尾!
端淑太妃听著響徹六宮的喪鐘,嘆道︰「真是多事之秋,這宮里何時才能得以消停?」
劉嬤嬤正不知如何安慰太妃的時候,端淑太妃忽然自嘲道︰「宮中從來就不是太平之地,哀家也真是痴人說夢!」
見太妃神色倦淡,劉嬤嬤知是娘娘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忙寬慰道︰「太妃娘娘是大夏國最尊貴的人,如今王爺又回京了,可以經常陪伴娘娘,不似以前遠在千里之遙,可謂是雙喜臨門,娘娘切勿傷感,傷及鳳體!」
端淑太妃閉目,「造化弄人,哀家有時候實在慶幸被這深宮囚禁了一輩子的是哀家,而不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