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姐兒坐在桌子旁,看大皇子在她面前奮力拿起勺子往嘴巴里塞米飯。但到底年歲太小,勺子總有對不準嘴巴,飯粒粘的滿臉滿身都是,還有幾粒粘到了頭發上,倒也不知道是怎麼粘上去的。珍姐兒看著邊上的宮人彎著腰,極力隱藏出面面相覷的神色,就忍不住微微笑起來。
她見過四舅母就是這麼教育她的孩子的。四舅母的孩子穿衣吃飯從小都不用乳母幫忙,一個個養的生龍活虎。
珍姐兒突然意識到她又想起四舅母了,她也挺久沒有見到四舅母了。就對邊上伺候著的宮人說︰「你去趟定遠府,問問國公夫人這幾日可有空,進宮來陪本宮說說話。」
宮人麻利的應了,知道想來皇後娘娘又想念國公夫人了,說起來皇後對國公夫人真是榮寵有加,宣進宮的次數比娘娘的生母方夫人的還多。
珍姐兒看著宮人恭敬的離開,婀娜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從外頭射進來的淡金色的陽光中,珍姐兒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四舅母的時候。
她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見的四舅母,但她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四舅母畫的畫,那濃烈的色彩和栩栩如生的人物,讓她現在想起來,還能感受到心跳。後來母親送她去四舅母那里學畫。她記得她初去時,四舅母過的並不好,府里人伺候她也不算盡心,吃穿用度也都很平常。可四舅母卻似乎總是很從容快樂。她的心中有一種簡單的自在。
四舅母和她說︰如果做了選擇,就一直一路走下去,不要去想如果做了另外的選擇會怎麼樣。
四舅母和她說︰內心的快樂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權力也好,金錢也好,地位也好,子嗣也好,如果不能帶來內心的快樂,就不要去糾結。
四舅母和她說過很多,讓她在悲涼無助時,總是細細咀嚼。
後來她學成了畫,在幾次詩會中略略畫過幾幅,不知怎麼就名聲在外了。母親還挺開心的,覺得多虧了四舅母,憑著才女的名聲,她說個好人家不難。她依然記得在她十二歲的那個午後,一個天使走到她家中,宣她和她母親覲見。
她匍匐在地上,不敢看天使的臉,只看到跪在她邊上的母親的手,骨節蒼白,微微的顫抖。
她和母親被天使帶進了宮里,天使還讓她帶上了畫具。她在宮中見到一個無比端莊高雅的婦人,那個婦人微笑著對她說︰「听說你會畫畫,來,給本宮畫一幅像吧。」
她回頭,看母親朝她看過來的目光,有幾分壓抑的狂喜,有幾分賭徒的慌張。
她在家中畫過每一人,祖母、母親、妹妹、弟弟、丫頭、婆子,畫一個人對她而言不難。她也听四舅母說過,她有天賦,四舅母說,總有一天,她的畫功會在她之上。如今,倒是沒有人敢說,她畫的不好,她的這種畫法,也成為了貴婦名媛的必修課。但是她想,四舅母當年,必定是沒有料到的。
她很記得那一日的陽光,她記得那個婦人就坐在她現在在的這個房間里,她當時並不知道她是當朝的皇後。只是當她讓皇後擺好姿勢,拿起畫筆的時候,突然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她隱隱的明白,這幅畫,似乎會決定她的命運。
後來,她閉上眼楮,想起四舅母說,如果害怕,就從一數到十,再睜眼時,就要心無旁騖。她再次睜開眼時,只想著要把眼前的婦人,畫的高雅美麗。這幅畫,畫了整整三個時辰,她完全沒有意識到母親已經在一旁立的快暈過去了,她也沒有注意到,宮里漸漸點起了燈。
但她畫好交上去的時候,她看到那個婦人臉上的笑意很明顯,她看到母親在一旁明顯的松了口氣。
她再回家時,就被保護了起來,她隱隱的听下人說,她要被送進宮之類的,當時她還挺害怕的,因為她听說,當今皇上已經年邁。
再後來,明旨下來了,她被指婚給了太子的長子,皇長孫。整個方家喜的連笑都不敢笑,只有母親看著她滿滿的擔憂,她知道的,後宅凶險,後宮更是要凶險一萬倍。皇長孫,背負著明日之君的巨大可能性,更是無比凶險。
後來皇上去世了,幾年後新皇也去世了,如今,她的丈夫,成為了天子,她成為皇後。她想起她的小姨,幼年時沒沒說起婆家來的不屑,總覺得滄海桑田,誰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呢。只是她要到後來才知道。那一年,皇後宣她進宮作畫,是她在找一個同盟。文帝晚年昏聵,寵愛年輕的妃子,荒yin無度,朝不保夕,太子羸弱,幾個成年的皇子虎視眈眈。皇後用她綁架了她的四舅舅,當時的定遠侯胡維禎,綁架了整個代表文官集團的方家,綁架了代表武官集團的胡家,綁架了代表皇親的安如公主。
她記得皇上過了孝期要選妃,她難過不已,母親勸她隱忍,父親教育她要顧大局,她請了四舅母來,四舅母問她,什麼東西能讓她的內心最快樂,是夫君的寵愛,是兒子的前程,還是娘家的昌盛;人不能貪心的什麼都想要,只要找到最核心的快樂,就會知道該怎麼做。
珍姐兒抬頭,看了看邁著小短腿在宮里轉圈的大皇子,她知道的,兒子的前程才是她內心最大的快樂。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賢惠知禮的皇後,她幫著皇上選妃,找了很多貌美但學識不深的女子,她母儀天下,悉心的照顧沒一個有了孕的妃子,照顧每一個妃子生下來的孩子,她無可挑剔,依然以最普通的妻子的方式對待皇上。最終,宮中的女子如繁花般開了又謝,可皇上卻越來越離不開她。皇上說,等過年,就祭天把大皇子封為太子。
她如今已經明白,娘家的昌盛,皇上的寵愛,兒子的前途,是分不開的,她要一步步把日子好好的過下去。
宮人宣國公夫人覲見的聲音一層層傳來,珍姐兒扶了扶已經粗壯了腰身站了起來。這一胎,她希望也是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