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心中似乎有種鋪天蓋地的情緒涌出來,他望著眼前半跪著的女子,一時之間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此刻唯一能清楚記得的,就是在許多年前,在滄州的雪夜里,他對眼前的這個女子許下的誓言。
他曾經告訴過她,「你以後跟著我吧。」縱然周折萬般,他終究還是得到了眼前的這個女子,他第一次這樣強烈的感覺的,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能如他這般幸運的得到這個女子全心全意永不更改的愛意。
劉宿笑了笑,俯身在薛雁隨的臉上輕輕啄了一口,轉身繼續挖著樹下的酒壇子。
當年埋下時本來就不深,所以不過片刻也就挖出了,劉宿擦干淨酒壇身上的泥土,抱到薛雁隨的身邊,揭開了封泥。
一時間,一種纏綿悱惻的異香彌漫于室,劉宿取了酒杯倒出一杯,卻並非如書中所載,味道苦澀。
倒也不知道這「自笑痴」究竟是釀成了還是沒有釀成,但不管是何結果她也不敢取給薛雁隨喝。
「這味道微甜,並不如書上所載的苦澀,應是還未成功,你還是別喝了。」
正說著,手上的酒杯卻已經空了,劉宿仰頭不滿的看著薛雁隨,恨恨罵道,「你知不知道這酒是什麼東西,就敢搶來喝了?」
「若我沒記錯,這酒在《鏤月史•惠王》中出現過,惠王謝子直的王後就服用過此酒,自王後出現在史冊上時,就因為服用了」自笑痴「只認識惠王一個人,至死也沒有醒過來。」
劉宿仰頭看著薛雁隨,男子端著酒杯,唇間含笑柔情無比的望著她,似妖似仙的哄她說︰「公主,制此方者,旨在全一人之痴,解一人之痴,但飲一杯,心眼俱迷。我的心中眼中,不早就為你所獲了嗎?」
「薛雁隨,我小時候有一個願望,你可知是怎樣的願望?」
劉宿抱著酒壇喝了一口,伏在薛雁隨的膝上,回想著幼年的事情。
「大約猜到了,無非是找到一個像我這樣的好夫君。」劉宿咯咯的笑出了聲,嗔道︰「你也忒不要臉了些。」她有些懷念,又有些感慨的說道︰「我一直想要一個向師公那樣的絕世好男人來做我的丈夫,是因為我永遠也無法忘記我的母親是怎樣的不幸。她餓死在破廟里的那一夜,是我永遠無法忘記的。」
「公主,你勝過你母親多矣。」
「對,我不是她,你也不是父皇。」
劉宿燦然一笑,抱起酒壇子,酒已喝光,她記得薛雁隨曾經在里面扔過一塊玉佩,搖了搖酒壇,里面果然有東西踫撞的聲音,傾壇倒出來。
一個通體碧綠的龍紋玉玨落在劉宿的掌心,她拿起來,絲毫也沒有想起這個玉玨與阮雲長送與她一模一樣。
「薛雁隨,這個還是歸我麼?」
薛雁隨點頭,模了模劉宿的發頂,神態慵懶似乎在**一只迷迷糊糊的小貓。
劉宿得了承諾,立刻就將玉玨系在腰間,不知想到了什麼,眼中竟然少有的出現嬌羞。
她望著薛雁隨,欲言又止,在薛雁隨詢問的眼中踟躕了大半個時辰,才扭捏不安的趴在薛雁隨的耳邊,低到不能再低的說了一句話。
薛雁隨的眼中,神采飛揚,好像注入了天上的星光般璀璨,他看著劉宿,在劉宿羞窘到埋進他的懷中後,才恍然大悟,聲音居然有些大喜得發顫的召見太醫。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太醫院的所有太醫就全部來齊了,擠在小小的淑芷殿中,一個接一個的為陽平公主診脈。
薛雁隨抱著劉宿,在輪番診脈確定陽平公主懷有身孕之後,這位帝國中一向呼風喚雨的年輕人突然沉下了臉。
「怎麼了,你不想要寶寶,那你放我下來•••」
薛雁隨伸手按住她的嘴,神情低沉難測,他斟酌了好久,屏退了所有的人,捧著劉宿的臉,黯然說道︰「公主,你離開中都可好?」
劉宿睜大了眼楮,不可置信的責問︰「為什麼?」
「公主先離開,我答應你,如果皇後把孩子生下來了,一定送到你跟前。」
劉宿搖頭,「你說過的黃泉碧落,你也要和我一道。」
她聲音不大,也沒有因為薛雁隨的話而感到憤怒,她看著薛雁隨,目光堅定無比,在劉宿這樣的目光里,薛雁隨明白自己無論怎樣解釋,劉宿也不會答應。
最終,薛雁隨擁住劉宿,貼著她的發頂,似是無可奈何似是歡喜至極的說︰「也好。」
陽平公主有孕的消息很快就傳播開,整個中都皆知。
而昭徽皇後知道以後,不知怎麼動了胎氣,八個月就早產了。
外間的人都以為昭徽皇後生下的是死嬰,可是知情人卻是知道的,昭徽皇後所產下的其實是一個不會說話,有十二個手指的怪物。
那個一生下來就全身發紫的怪物在產婆抱給昭徽皇後看了一眼之後,昭徽皇後就嚇得幾乎血崩,甚至連多看一眼也不願,火急火燎的立刻派人拿去溺死。
劉宿斜坐在床上,憤憤的捶著手,「是怪物又如何,那是她的孩子呀。她怎麼如此狠心。」
她吃了一口酸棗,握緊了拳頭,低聲問道︰「已經送出去了?」
酒舒點頭,「探子傳回來的消息,已經送到了齊國梁王府。」
劉宿懸著的心這才放下,隨即有很惋惜,「我都未曾看過他,她是翎兒唯一的孩子的啊!」
「以後會見到的,公主現在應該安心養胎,把一切都交給駙馬操心。」
提到孩子,劉宿唇間的笑容就更深了,她點了點頭,抓了一大把酸棗在手里,一手提起裙子,愉悅的說道︰「我去書房看看駙馬。」
遠在東邊的齊國,梁王府。
一日深夜突然飛馳而來一騎,馬背上的男子素衣持劍,懷中卻突兀的抱著一個孩子。
在寂靜的黑夜里,強勁而又有序的叩門聲很快就驚醒了守門人。
男子上前說明了來意,又說出了梁王妃愛徒卞賽的名號,很快掌霜與露成就接了消息趕過來。
男子將懷中的嬰兒交給她們,只說了一句,這是受卞賽之命送來的孩子,請諸位善待。就消失在黑夜中。
發現這個嬰兒不同尋常之處的,先是露成,她剛一把嬰兒接過,就看了他與眾不同的十二根手指,隨後又發現了他雖然不停在張合的嘴巴,但是卻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這,不會是醒醒的孩子吧?」
掌霜聞言,大驚失色上前接過孩子仔細的查看,辨認了許久,徒勞無功的說︰「太小了,根本看不出像不像醒醒。」
「罷了,既然已經送來了,我們梁王府也不是養不起一個嬰兒,先帶進屋吧。」
「只能如此了。」
露成嘆了口,又朝無邊的夜色張望了一眼,嘆息道︰「醒醒走了多少年我都記不清了,掌霜,你還記得嗎?」
掌霜搖頭,掩上王府的大門,落寞道︰「不知什麼時候,醒醒會回來。你說,醒醒要是回來了,那夫人會一塊兒回來嗎?」
「也許吧。」
露成低頭看著懷中已經熟睡的嬰兒,淡淡回道。
康輝元年伊始,舉國同慶。
劉行下令晉陽平公主為陽平長公主,遠嫁雪域中鄯善國的恪寧公主為恪寧長公主。
康輝元年十二月二十八,陽平長公主在薛府中產下一名女嬰,因尚在月中,即聞樂而笑,小字樂奴。
是日,被劉行冊封為臨懷郡主。
康輝二年一月二十八,帝又冊封臨懷郡主為昭懷公主。
康輝二年十二月,帝往清泉行宮避寒。
攜皇後,諸妃,陽平長公主及昭懷公主,以及官員五十人同行。
路遇昭徽皇後黨羽暗伏,昭懷公主遇刺而殤,陽平長公主為救女為馬蹄所踏,昏迷不醒。
滿朝皆為昭徽皇後所行惡事而大怒,輪番上書請求將昭徽皇後重處,帝三思再三,下令迫昭徽皇後剃度,遣送幽禁于女寺,余生了斷于此。
因念及先皇哀容,對外宣傳昭徽皇後惡疾不治,追先皇而去,同葬皇陵。
薛府中,劉宿帶著滿身的傷,依舊抱著樂奴不肯撒手。
「娘,疼•••」
劉宿搖頭,心疼的摟著女兒,「娘不疼,樂奴沒事,娘就不疼。」
「樂奴,來爹爹抱。」
直到薛雁隨趕過來,劉宿才肯放下女兒。
這一次隨皇帝前往清泉行宮,薛雁隨在隊伍的最後面,因此听到前方的事情,一時間饒是他向來自負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中也嚇得不輕。
當昭懷公主的喪報如約傳到他的耳中,雖然知道只是他親手安排的,但不親眼趕過來看看女兒,心中到底是不安。
樂奴向來更加親近父親,一听此言立刻就扭著身子向薛雁隨撲去。
刺斛這才能夠上前為陽平長公主診治,她傷得雖是看上去十分嚴重,但卻都是些皮外傷,上些藥便好。
「樂奴,爹爹要送你去一個地方。」薛雁隨如珠似寶的抱著懷中才一歲多點的小女兒,依依不舍的說道︰「樂奴去了要听話,爹爹和娘一定快快的去找樂奴。」
她不過才一歲,卻像是听懂了似的,一個勁兒的搖頭,「不,要爹爹和娘,要要•••」
劉宿癟著嘴坐在地上,眼淚珠子吧啦吧啦的流著,樂奴見著自己的娘哭了,身子奔了過去,也抱著劉宿開始大哭。
薛雁隨嘆了口氣,上前一步想要伸手拉開兩個人,卻被劉宿狠狠一蹬,訕訕的縮回了手。
「公子,已經準備好了。」
劉宿卻依舊抱著樂奴不肯放手,薛雁隨扶著額,真不知自己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佛,家里養了兩個女兒。
好不容易從公主的手中將女兒接過來,薛雁隨自己卻又開始不舍起來。趁著昭文皇後垂死掙扎的機會,秘密的將樂奴送到梁國去,這是他一手定下來的計劃,到了最關鍵的一步,他卻開始舍不得女兒了。
從樂奴出生的那天開始,他就全心全意的愛護著,幾乎寸步不離的保護著這個上天賜給他的小寶貝,就連劉宿也曾抱怨過。
樂奴還未曾滿月,就已經因為薛雁隨過度的寵愛而招來了太多人如狼似虎的目光,在他們眼中,陽平長公主為駙馬生下一個女兒簡直是天大的喜訊。
這意味著駙馬的衣缽,這個北昭真正最最尊貴的位置誰都有了可能。
只要能夠得到這位剛昭懷郡主,那麼財富地位都唾手可得。
劉宿厭惡他們看樂奴的眼光,似乎是一塊人人垂涎的肥肉,誰都急不可耐的想要吃掉樂奴,全然忽略了樂奴只不過是一個尚未滿月的嬰兒。
見薛雁隨猶豫不決的樣子,劉宿不由得一笑,伸手抱過已經在父親懷中安穩睡去的樂奴,交給門外的常恕,頓了頓,從袖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信。
「這封信一並送去,當年送阿止去的時候,就應該一並送去,只是太急了沒來得及交給你。」
阿止便是劉翎的孩子,那個生來就被拋棄的孩子,小名喚作阿止,大名還沒有取。
劉宿知道姑姑們取這個名字的意思,無論是他們這一代,還是師父那一代,悲傷的事情都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