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等卻直到清晨都听得到那琴聲,再找不出來源。後來還有人在猜疑,應該是寧獻太子留戀塵世,在彈他的太古遺音……」
旁邊宋與泓驀地喝道︰「胡說八道!太古遺音又沒陪葬,一直都在朝顏那里……不過是她彈的《醉生夢死》迷了你們心竅罷了,何必大驚小怪?」
他一邊說著,一邊卻似克制不住,目光在四周逡巡著,仔細地打量著,忽高聲叫道︰「朝顏,你給我出來!死丫頭,給我滾出來!一去兩年無聲無息,你倒對得起我!別等我找到你……找到你我非打掉你的大門牙不可!你……你這沒良心的死丫頭!弛」
他這般高喝著,聲音卻越來越沙啞,有分明的哽咽凝于喉嗓間。
再回首,他的眼圈已經通紅,「都還在看什麼!趕緊給我找!把她給我找出來!嗄」
***
宋與泓的侍從再加上守陵的那一小支官兵,人手雖不少,但找不到似乎才是意料中事。
宋與泓亦親身在四處尋覓好久,終究還是回到了陵墓前。
秋風蕭蕭,已將紙錢灰卷得不見蹤影,香早已燃到了盡頭,原來芳郁的氣息已然消逝無蹤。倒是墳前的那幾樣祭口還散發著淡淡的飯菜香氣。
宋與泓跌坐在墓前,撫著墓碑低低嘆道︰「與詢哥哥,若今日換了你,你又當如何?論起為人處世,你強我百倍,或許還有法子化解他們心結。我寧願當日早逝的是我,而不是你。那麼,他們大約也走不到這一步吧?」
他的聲音沮喪傷感,不勝淒涼,全無午時與韓天遙指點江山時的英武霸氣。
十一說過,宋與詢曾因諫阻宋與泓和十一的婚事,而被宋與泓推下水,並由此染病。
但宋與詢並未揭穿宋與泓,此時宋與泓的悲傷也絲毫不似作偽,可見兄弟間感情相當不錯。
韓天遙再猜不出兩年前的大楚皇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些事斷送了太子的性命,將張揚剛烈的朝顏郡主變成了冷情淡漠的十一,只怕也沒那麼容易追尋出答案。
他立于陵墓前,許久,才問向守陵官︰「現在你還能听到那琴音嗎?」
守陵官肯定地點頭,「能!只是听來比原先遙遠許多,有時便听不到。」
韓天遙嘆道︰「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天下竟真有這等琴技!」
宋與泓听聞,才覺這半日委實冷落了韓天遙,遂振足精神,答道︰「除了琴技,還有琴和琴曲的緣故。」
「琴?琴曲?」
「用的是最好的古琴,太古遺音琴,彈的是《醉生夢死》。《醉生夢死》本就有移人心魄的效果,如美酒、美夢般令人沉溺其中,難以自拔。若彈奏之人琴技絕佳,的確可以讓人許久都無法自琴音中月兌出。」
「其實,美酒,美夢,都是幻覺?」
「對。彈奏之人的幻覺,听琴之人的幻覺。」
宋與泓看著墓碑上的名字,惆悵道,「那曲子是朝顏的師父所創,後來又為寧獻太子所改。我不知道朝顏是什麼時候學的,但寧獻太子落葬那晚,朝顏彈的必定就是《醉生夢死》。就如今日一般,她依然做著琴瑟和諧、一世和樂的美夢。」
***
韓天遙回到澄碧堂時,天已經黑了。
料得來不及入城,小瓏兒和隨侍已在那邊安放行李,預備借住一晚。
西子湖雖在城外,卻緊連杭都,沿湖樓閣林立,園林眾多,所謂「一色樓台三十里,不知何處覓孤山」,其繁華盛麗,由此可見一斑。
問起十一時,小瓏兒茫然道︰「十一姐姐上午和咱們分開,便再也沒見呢!她不是說有點事出去下,稍後就回,怎會一去這麼久?」
她頓了頓,神色有幾分驚慌,「姐姐不會不回來了吧?」
旁邊狸花貓還在,趴在牆邊守著半條清蒸鱸魚,正是午間他們席上吃剩的。
但現在連狸花貓都不能讓他們安心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十一在想什麼,似乎沒人捉模得透。
韓天遙沉默片刻,轉身走了出去。
山影送斜輝,波光迎素月。月影入湖,隨波蕩漾明滅,夾在遠近畫舫的燈光里,連秋夜都是如此的明媚瀲灩。這里那里,不時傳出笙歌隱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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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告急,歲貢沉重,都打斷不了這山外青山樓外樓的歌舞通宵達旦。
暖風燻得游人醉,直把杭都作故都,誰還記得徽景之變後,中京那些被靺鞨人投擲于污渠水溝里的祖宗牌位?誰還記得在蠻荒之地受盡屈辱死于異鄉的楚懷宗,以及那些淪為靺鞨人身下玩.物的楚國後妃公主?誰又想得到中原多少百姓還在異族人的鐵騎下輾轉掙扎,在歧視的目光里悲慘求生?
若韓天遙能見到兩年前的朝顏,應該也會萬分激賞吧?
那樣遠勝男兒的勇烈果敢,足以破開朝廷上下散發陳腐氣息的裹足不前,喚他們睜開眼來,以更高遠的目光去瞻望前方,而不是滿足于以仁愛為名的偷安。
如果不是花濃別院的火光和殺戮,他應該也還只是明哲保身的那些人中的一員。
偶來杭都,他也該隨波蕩漾于這些畫舫之上,賞歌舞,听絲弦,興致來時,也不會推卻秋娘的投懷送抱。
那樣的韓天遙,正是當年的朝顏郡主萬分看不上的。
哪怕他才識再好,武藝再好,都是她眼底的薄德之人。
如今的他,終于被血與火逼出本性,卻不知在她眼底又會是怎樣的人。
韓天遙沿著澄碧堂後的堤岸向前走著,忽然間就有了種感覺。
感覺若十一就這麼一去不回,或許他會和濟王一樣,數年如一日苦苦尋覓,隨時會為她的消息方寸大亂,無頭蒼蠅般失態地奔跑于山野湖泊間……
他終于忍不住,高聲喚道︰「十一!十一!」
杭都有她很多所謂的親友。
但她從前不肯去找,如今剛從太子陵歸來,更不可能去找。
如今她不是朝顏郡主。
她只是他的十一。
「十一!十一!」
他的聲音不若往日冷靜自持,卷在秋夜的冷風里,醇厚里略帶沙啞,卷在遠遠近近的笙歌笑語里,有掩飾不住的微微焦灼。
她是他的十一,他必須將她找回來。
這念頭在她上次離開尚有些模糊,他只是憑著本能去尋她;但這一刻,這念頭隨著他心意的清晰愈發堅定。
有細微的「嗡」的琴音,越過清冷的霜氣低低傳來。
很輕的一聲,卻像有什麼東西無聲地叩在韓天遙心頭。
他猛地頓住聲,漆黑的眸子逡巡于岸邊的垂柳和桃李間,然後踏入那些枯黃的草叢間,一路向前尋覓,然後頓住。
那邊粗大的老柳下,有素衣女子抱著一把琴,安靜地坐在地上,惘然地眺望著韓天遙方才眺望過的湖面和船舫。
她似乎很冷,身體蜷作一團,微微地顫抖著,看著有些陌生。
淡漠冷情的十一,不該有這般脆弱如琉璃般的時刻。
並且,素衣女子的面容亦如琉璃,——如琉璃般光潔無瑕,剔透瑩澈,美麗嬌妍得令人轉不開眼楮,偏偏又似琉璃般易碎,叫人惶惑心疼,不知該如何去呵護愛惜。
哪怕月色再朦朧,韓天遙都能看出,眼前是個天下罕有所匹的絕色.女子,傾國傾城,迥然不同于容貌粗陋的十一。
可這絕色.女子卻長著和十一一模一樣的眼楮,雖不如以往璀璨,卻依舊淺淡,清澈,有著星子般深杳的碎芒。
她膝上的琴為桐木所斫,黑漆朱髹,觀其形制,正與傳說中的太古遺音琴相符。
她的手輕搭于弦上,並不曾彈奏;但方才韓天遙所听到的那聲琴音清微淡遠,與眾不同,只能來自她的指尖。
韓天遙黑眸漸暖。
他蹲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
素手冰涼,仿若沁了霜雪的寒意,卻還十分柔軟。
韓天遙低眸,用自己寬大溫暖的手掌替她揉搓.著,努力將她潤暖。
被觸踫到的琴弦便回旋起低低的嗡聲,輕柔如誰在耳邊溫柔絮語。
十一終于抬眸,眼底漸恢復原先的燦亮清瑩。她淡淡地笑著,說道︰「韓天遙,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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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美貌的十一。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