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立于風中拂著袍袖,仿若要將衣衫沾染的浮華與喧囂盡數撢去,良久才低低應道︰「嗯。」
于天賜問︰「你……你不是一心想娶朝顏郡主嗎?記得你連到手的榮華富貴都不想要,只想和她守在一處。」
宋昀理著袖子上的褶皺,凝視袖邊的五色金線精繡的蟒紋,忽淺淡一笑,「先生,你覺得可能嗎?糌」
于天賜早已將此事在心頭權衡許久,聞言立刻道︰「縱然可能,暫時推卻也是好事。無他,施相需要你這樣的態度。楮」
他的聲音低了低,「听聞施相和朝顏郡主仇怨結得頗深,若你娶了朝顏郡主,施相焉能放心?何況濟王舊情未了,心懷嫉妒,難免諸多排斥,都對世子未來發展不利。」
宋昀舉步上了車,才沖于天賜一揚唇角,「有道理。」
于天賜一怔,「公子難道不是這麼想的?」
「先生怎麼想的,我便是怎麼想的。」宋昀淺笑,安謐的眉眼不見絲毫鋒芒,「你怎麼想的,便怎麼告訴施相吧!」
既然改變不了棋子的本質,那麼,他只能努力做一個別人眼中的好棋子。
人人都是棋子,人人都是棋手。
關鍵是,下一步,怎麼走。
作為棋子該怎麼走,作為棋手又該怎麼走。
---------走下去,便是路--------
旦日下起了雪,且紛紛揚揚下了兩三日。
宮中禮節繁瑣,宋昀到大年初三傍晚才有機會再去瓊華園。
齊小觀正在前面跟鳳衛一群兄弟賭酒擲骰子,吆五喝六聲不絕于耳;他師兄路過素不茹酒,將各處巡查一遍,方走過來袖著手看他們玩耍。
見宋昀過來,他笑道︰「世子來得正好。郡主正在那邊梅樹下飲酒,只怕快要醉了,偏又不許咱們過去打擾。世子來了,正好幫助咱們勸著些。」
宋昀忙應了,走到綴瓊軒時,早見狸花貓不勝親熱地縱下階來相迎,尖尖的腳爪兒抱著他靴子向上探著腦袋。
「迎的是我,還是小彩?」
宋昀微微地笑,拍了拍狸花貓腦袋,才將縮在自己胸前取暖的三花貓放了下來。
劇兒等侍女忙上前奉茶時,宋昀已笑道︰「大過年的,你們不用忙了,玩自己的去罷!我找你們郡主說幾句話就走了!」
劇兒笑道︰「世子多待一會兒吧,正好陪咱們郡主說說話。便是花花,也盼著小彩多待一陣子呢!」
宋昀點頭,沿著回廊走到那邊月洞窗外,正見那邊積著白雪的紅梅和翠竹。
梅下,十一倚著張軟榻半躺半臥,果然正在飲酒,腳邊甚至已放了兩個空空的小酒壇子。她一身素白如雪的裘衣,連鬢間都簪了一朵小小的白梅花。
听得這邊踩雪而來的腳步聲,十一支起身,醉里迷離的雙眼只向他一張,便失聲喚道︰「詢哥哥!」
嗓音里竟壓抑著近乎慘痛的哽咽。
宋昀頓了頓,旋即唇角淺淺一勾,「郡主,我是宋昀。」
「宋昀、宋昀……阿昀……」
十一念了兩遍,才回過神來,定楮再瞧他一眼,苦笑道︰「嗯,是阿昀來了……我總想著也許是他回來了。其實也只是醉後這麼想想罷。我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無力地跌回軟榻,手腕撞到梅枝上,頓有落瓣紛紛,隨著積雪簌簌跌落。
宋昀略一沉吟,便明白過來。
「今日……是寧獻太子生辰?怪不得皇後眼圈通紅。我原還以為是為皇上病情著急。」
楚帝除夕之日一時高興多飲了幾杯,回宮後便又病了。雖說大正月里的傳醫煎藥什麼的不大吉利,但楚帝這兩年吃藥的時候比不吃藥的時候還多,便也顧不了許多。
十一嘆道︰「父皇的病也愁人。若詢哥哥還在,父皇開懷些,也不至于身體差成這樣。」
宋昀凝視著她鬢間的白梅花,低低道︰「郡主,節哀。」
十一懶懶地擲開手中空了的小酒壇,說道︰「嗯,傷心得久了,其實也不覺得怎麼難過。就是想再見見他而已。就是想我醉後他能不能過
tang來看我一眼而已。」
宋昀道︰「寧獻太子滿心都是郡主,若知郡主雪地相候,不知自己珍重,想必也會泉下不安。」
十一便笑了笑,「韓天遙也說,我醉眠酒鄉,詢哥哥會泉下不安。可我想著,他若不安,便該在醉里夢里多看我幾眼。可往日醉里夢里還能看到他,為何近月他連我夢里也不來了?」
她還在笑著,面色卻越發冰雪一般的瑩白,眼睫如沾了露珠般濕.潤了。
她站起身,倚著老梅站著,茫然四顧,忽高聲叫喊道︰「詢哥哥!詢哥哥!宋與詢!你出來!你出來!你……你若再不回來,我就嫁給旁人了!我真的嫁給旁人了!宋與詢——」
梅枝振動,雪地落梅翻滾,胭脂紅似誰心頭之血,殷殷奪目。
-----------宋與詢番外︰願,彼岸花開--------------
黃泉路,奈何橋,彼岸花開紅似火。
迥異于人間的另一個世界,艷美奪目的紅,是三生石畔最明艷的風景。有秀逸男子素衣翩然,倚石而坐,看著奈何橋上人來人往,將青石板的路邊磨得光可鑒人,成就另一道奇異的風景。
「千里姻緣一線牽,人間夫妻願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老船夫唱著歌謠,不緊不忙地收著漁網。
忘川河的水很清,縈著淡淡的霧氣,嘩啦啦的水聲清脆悅耳。網上來的魚兒極多,俱是通身血紅,宛若河邊盛開的彼岸花。
老船夫只將大的撿下,小的依舊放回河水中,搖著頭嘆道︰「今年的忘川魚格外的肥……難道是世間的有情.人格外的多?」
素衣男子聞言,向老船夫笑了笑,「老人家錯了!是天底下被分開的有情.人太多。」
忘川魚,以情.人血淚為食;有情.人分開得多了,魚就肥了。
老船夫上岸施禮,「星君,要不要送你兩條魚?」
素衣男子道︰「不用。」
「星君不愛吃魚?」
「我不愛吃有情.人的血淚。我怕不小心,觸踫到我喜歡的那位姑娘的傷處。」
老船夫道︰「星君劫數已滿,卻徘徊兩年不肯離去,便是為心上的那位姑娘?」
素衣男子潔白袖角輕輕拂過三生石,便見石明如鏡,不照陰間照陽世。
落梅飛舞,點點殷.紅在雪地里飄舞,蝶兒般棲到女子衣襟。
女子悠遠而煩惱的聲音正從異世傳來,「你再不回來,我便嫁給旁人了!宋與詢——」
她身後站著素衣的少年,溫雅秀逸,容貌神韻與彼岸花畔的男子頗有幾分相似。他將手搭到女子肩上,柔聲道︰「郡主,人死不能復生。若寧獻太子死後有靈,寧願你嫁人,也不願你傷心……」
院牆邊的朱砂梅由初綻,到盛放,到落瓣紛紛,年復一年地輪回著。賞梅的人缺席了兩年,再回歸時依然不會寂寞。往年伴著她的是宋與詢、宋與泓;而如今伴著她的,則是韓天遙、宋昀。
他的朝顏妹妹永遠都是那麼招人,讓他總是忐忑著,才迫不及待地在她十二歲時便那樣清晰地表明心跡。
他告訴她,他在等她長成,長成後便要娶她為妻。
可惜,他們終究成了成為彼此生命里的劫數,怎樣的躲避逃離,也躲不掉,逃不開。
--------不怨不恨,只是在劫難逃----------
素衣男子淺淡地笑,叩著三生石,問向老船夫,「我心上的姑娘,是不是很美麗,很出眾?」
老船夫嘆道︰「再美麗,再出眾,星君都已娶不了她,又何苦念念不忘?玉衡星無主已久,不如喝了那碗孟婆湯,斷了前塵往事,于她無害,于己有利,豈不兩全?」
素衣男子嘆道︰「只怕我放下了她,她卻放不下我。我不能留她一人受苦。」
老船夫笑道︰「不能留她一人受苦,便在這忘川邊守著彼岸花,陪她受苦?」
素衣男子靜默片刻,低聲道︰「對。我還陪著她。」
「可她並不知道。」
「我不需要她知道。我只需要她放下。」
于他,一場情劫後,便是二十三年人世之旅的終結;于她,撥正被他打亂的命運軌跡,她將如這清艷絕倫的彼岸花,盛綻。
「放下……」老船夫嘆氣,「你等了兩年了,她放下了嗎?」
「沒有。」素衣男子笑了笑,不知是欣慰,還是辛酸,「或許她還在糾結,我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來得及留給她。她是我的劫數。可如果我不曾遇到她,便是白去那人世間走了一遭。若說還有未及交待的,無非如是。」
凝視著三生石上緩緩淡下去的女子身影,他低低道︰「我在夢中告訴她無數次,可惜她從不信。我後來再不去了,只盼她能漸漸放開懷抱。」
「那星君打算繼續等下去?」
「等吧!」
「等到她放下?」
「等到她放下。也許,已經快了。」
「她若放下,星君便徹底失去了她。」
「以我的失去,換取她的得到,其實很公平。」
素衣男子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蒼白的三生石,見到了守在她身側的男子。
一個溫潤如她愛過的他,一個英武如她心中的英雄。
老船夫嘆息,「星君不怕誤了期限,再被罰入人世輪回?「
素衣男子便笑起來,笑容溫暖而濕.潤。
「若再被罰入輪回,或許我們都已認不出彼此。其實……未必不是好事。」
若有那一天,便是她的劫數已過。
她的劫數,叫宋與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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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某時某刻,一時感觸,一時感傷,遂補了個太子的小番外,盼大家喜歡。後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