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悵然道︰「我一向不那麼端方正直,有時甚至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我從不曾欺瞞過你。我承認得知韓天遙出事的消息後,我的確心存私念,沒有及時告訴你。可我明知你想護住韓天遙,又怎會向他動手?不論你放在心底最深的那個人是誰,至少我知道你從不曾忽視我。朝顏,我親見過寧獻太子跟你一言不合便被你百般冷落的情形,我承認我很怕,絕不想步他後塵。」
縱然難以結作夫妻,到底還是自幼的好友,還是彼此心里最特殊的存在。
悲歡離合風風雨雨見識得越多,越是珍惜這份難得的情誼。
十一也不覺動容,自思果然太過咄咄逼人,便和緩了聲音,問道︰「既然不是你下令動手,你急著趕這里來做什麼?我因為韓天遙生死不明特地過來查探,自然會處處小心,你便是擔心我,也不至于十萬火急緊跟著就追過來吧?」
宋與泓坦然道︰「我疑心路過。韓天遙突然出事,你會猜到是被熟識的人暗算,但必定不會猜疑路過,只會猜疑段清揚。若路過情急之下向你動手,你就是下一個受暗算的韓天遙!」
「可羅葦已經證實是段清揚!路師兄根本沒有任何向韓天遙動手的理由!」她清瑩的目光掃在宋與泓面龐,「你一直沒說疑心路師兄的理由。」
宋與泓沉默片刻,才道︰「朝顏,花濃別院的事,路過也是知情者。或許……他想幫我斬草除根,好永絕後患。幅」
十一不覺站起身,「可路師兄並不知道是你滅的花濃別院!」
又有一記電光迅猛擊下,震耳的雷聲打得門窗嗡嗡作響。哪里的碎石破瓦跌下,細微的滾動聲。
宋與泓的面龐在電光里顯得有些蒼白,深濃的黑眸低垂。他看著腳下黯淡的燭光,嘆道︰「朝顏,你忘了?讓韓天遙失明的那種毒,是你給我的,卻是路過幫著你一起配制的。路過知道韓天遙失明之事,又發現你出乎意料地救人,並且能治他雙眼,立刻便能猜到是我在動手……韓天遙忠良之後,你不想他出事而相救,原在意料之中;可韓天遙如今建功立業,已不僅是倚仗父祖威名,若不伺機除去,日後得知真.相,的確可能是心月復大患。我與路過相交已久,你卻已兩年未回……他替我動手也不奇怪。」
十一道︰「若路師兄是替你動手,應該和段清揚一條心才對,又何以跟他反目?」
宋與泓嘆道︰「到底是怎樣的心,待尋到他們,一切自有分曉。我只盼真.相大白前,你別再疑我。——若真是我做的,我必定跟你說。便是花濃別院之事,你問起我,我可曾隱瞞一星半點?」
十一原先的確萬般猜疑,連宋與泓突然出現,都猜著是不是怕她查出真.相,但宋與泓此時一句句說得分明極坦誠。如今她已親身趕到棗陽,韓天遙雖中伏卻似已無性命之憂,只要找到他,答案不難找到,宋與泓實在沒必要硬撐著欺瞞她。
但不論是段清揚還是路過動的手,無疑都和宋與泓滅門花濃別院之事有關。十一頭疼,按著太陽穴低嘆道︰「當日.你便不該那等心狠手辣。」
宋與泓懊惱道︰「我原只想著此人有才無德,無心報國,何況當年你也討厭他,若從大局著眼,犧牲了也不妨。若早知他是一腔熱血的性情中人,我也不會去動他。」
十一躊躇片刻,嘆道︰「也不知如今他知道了多少。無論如何,我們得設法瞞過此事。」
想起韓天遙一旦知情,對宋與泓以及整個大楚政局的影響,她竟打了個寒噤,忙將身上的衣衫攏了攏,才道︰「實在不成,讓路過或你身邊的人擔下此事,我再從旁佐證,他應該會相信。——因著這事,我總覺得對不住他,再不知該如何彌補。」
宋與泓聞言,眉眼已不覺柔和。她若存了為他彌補的念頭,足見得他們的親近與眾不同,被彌補之人于他們不過外人而已……
凝視十一的目光愈覺繾綣,他輕笑道︰「我就覺得奇怪,你心里明明只有寧獻太子,為何忽然和韓天遙那樣親近,原來,還是因我的緣故,覺得對他不住?其實便是我做錯了,也是我的事,並不需要你去彌補。該我承擔時,我承擔便是。」
十一也不知自己對韓天遙究竟是怎樣的感情。或許,開始只是因為他是被宋與泓所害而心存彌補之念。可日復一日的相處後,共彈一曲《醉生夢死》後,甚至親口應下他親事後……當真只是為了彌補嗎?
她恍惚一陣,方道︰「總之你需記得,不許再向韓天遙下手。振興大楚,抵御外侮,需要韓天遙那樣鐵骨錚錚的好男兒。」
宋與泓拉了她重新坐下,卻挪動蒲團靠得她更近些,握了她手笑道︰「嗯,我听你的便是。」
十一瞅著他執住自己的手,忽道︰「泓,我已應下韓天遙,待他得勝歸來,便與他成親。」
宋與泓的手便緊了緊,凝視她的眸心深處有顯而易見的尖銳痛意跳了幾跳,卻輕輕一笑,說道︰「嗯,倒也合適。你一心想嫁的,向來就是他那樣的英雄。若你們結親,于大楚也有好處。不過……你真的喜歡他嗎?」
十一便靜默了片刻,方道︰「喜歡不喜歡,其實也沒什麼要緊吧?正如你所說的,于我,他很合適。」
宋與泓不覺側臉看向外面的風雨咆哮,聲音有些愴然,「若當年與詢哥哥沒有死,該多好……」
十一低低地笑,眼底卻隱見晶瑩水光,「我無數次想著,如果死的是我,該多好……」
兩人便都沉默下去。
見雨勢一時停不下來,宋與泓從行囊中取出糕點來,用帕子包好,放在懷中捂得微熱,才遞與十一食用,自己則拿了個冷饅頭啃著。
十一只吃了兩口糕點,便似難以下咽,伸手從腰間取出酒袋,仰頭喝著酒。
宋與泓道︰「少喝些,對身體不好。」
連說了兩遍,十一不過應一聲,依然一口接一口品飲著。看似不快,可酒袋卻很快癟了下去。
宋與泓無奈,伸手將她一攏,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十一便默默靠住他,言語里已能听出些微的醉意,「泓,想來想去,還是咱們少年時候最開心。哪怕咱們天天打架,詢哥哥天天跟著後面費心收拾,都是這一世最快活的時光。可惜再回不來了!」
宋與泓反手攬住她,「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的聲音宛若夢囈,有細而尖的痛意游絲般縈出。
「泓!」
十一微醺里喚,再不見當年的嬌憨和潑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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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直到三更後雨勢漸小,方才相攜離去。彼時十一早已飲盡美酒,靠在宋與泓肩小睡了半夜。
而宋與泓始終沒睡。他一直安靜地坐著,靜靜看著十一蹙眉而睡的容顏,幾乎沒有挪動半步,生恐驚醒了她,失去這越來越難得的親近機會。
他喜歡她。
哪怕他已另娶,她早有意中人,且打算嫁與他人,他都不打算放棄那份喜歡。
不論是如今的十一,還是曾經的朝顏郡主,永遠都是那麼招人……
並轡而行的馬蹄聲遠去後,岳王像後傳出壓抑已久的男子咳嗽,伴著女子焦灼哽咽的低問︰「天遙,你……你怎樣了?」
高大的身軀踉蹌而出,聶听嵐吃力地努力撐住他,仰起的面龐淚光盈然,「傷口……疼得厲害?」
天邊尚有隱隱的電光閃過,照出韓天遙蒼白削瘦的面龐。他看向十一等人離去的方向,眼底仿佛涂抹了那夜色里純然的黑,再明亮的閃電也無法稀釋分毫。
聶听嵐連著追問兩遍,他才恍惚地答道︰「嗯……疼。」
他的胸口有什麼墜著般疼,不尖銳,如誰伸出手,獰笑著寸寸揪緊,殘忍地欣賞他痛楚的神情。
聶听嵐也終于意識到他是哪里在疼,唇顫了顫,勉強冽出一個笑來,「我扶你坐那邊休息一會兒。」
蜷在塑像後窄窄的角落這麼久,本就傷勢不輕,又怎禁得住那廂無聲卻鋒銳捅來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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