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把噩夢甩到後腦杓,把早餐放在心坎上,梳洗完畢的蘇醒荷懷抱著愉快的心情,蹦蹦跳跳的下樓準備吃早餐。
沿途踫上兩位舍棄便利的吸塵器,完全采取手動,大氣不敢吭一聲,堅持以最高品質靜悄悄精神在打掃長廊的阿姨,蘇醒荷親切又禮貌的對她們問候,「阿姨,你們好,辛苦兩位了。」
原本彎著身子的兩人,在听見那記清脆甜美的親切問候後,第一時間停下打掃動作,用一種活像是見到外星人的驚奇眼光,不可思議的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可惜蘇醒荷的步伐太輕快,阿姨們來不及回應,只能傻傻的目送那像青春小鳥般的美麗身影翩然消失在視線範圍。
足足有三秒鐘的恍惚,第四秒,兩人飛快湊攏,竊竊私語——
「剛剛那是在跟我們問好嗎?」滿臉不可置信。「好、好像是……」還沒回神,不甚確定。
「你听見沒?她喊我們阿姨欸,還說我們辛苦了!」眼楮瞪得比牛鈴還大。
「……我、我剛剛還以為是我年紀太大,幻听,該去檢查耳朵了說。」
「看來傳言只怕是真的,少女乃女乃一定在車禍中傷了腦子,有點……」個頭較大的那個阿姨偷偷扭轉兩根手指頭,飛快的往自己腦門比了一下後,迅速收手,「要不,怎麼會突然對我們這麼禮貌又客氣?」
也難怪阿姨們要這麼說,在梁家下人的眼中,有重度起床氣,耳膜脆弱到無法忍受吸塵器噪音,霸道勒令大家工作時都要保持安靜狀態,不許閑話家常、不許打噴嚏,甚至連呼吸聲都要小心壓抑的蘇醒荷,根本就是個眼楮長在頭頂上、氣焰遠比一零一大樓還高,為了吹毛求疵而誕生的難纏主子。
像這種頤指氣使、看高不看低的女惡魔,絕不可能無緣無故轉了性子——除非腦子有問題。
就在阿姨們忙著八卦的時候,蘇醒荷已經來到位于一樓的餐廳,一個翩然轉身,青春小鳥般的雀躍身影差點跌個狗吃屎,嘴邊的笑容瞬間凝結——
他在?!
梁次擎西裝筆挺,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端著招牌冷臉坐在餐桌前。
他長腿交疊,斜倚的坐姿看似漫不經心,卻隱隱有一種高高在上的王者貴氣,令人震攝。
蘇醒荷心髒不受控制的狠狠撲通了一下,忍不住暗忖︰哇靠,這是什麼氣場啊,這麼強大?
她面上強作鎮定,偏過頭,偷偷吁了一口氣……怪哉,昨天不是才听小玉說他出差去了嗎?好像是去……去……啊,上海!大忙人這次怎麼回來得這樣快?
見餐桌前的梁次擎一派清傲如常的模樣,兩天前的早餐事件,又再度浮上蘇醒荷眼前,險險氣歪了青春小鳥的臉。
這事,說來話長,但她還真非說不可——
梁次擎生財有道,偌大一棟氣派無比的豪華宅第,就只住著夫妻兩人,管他是什麼管家佣人阿姨大叔的,隨便張口一喚,五秒鐘內就可以來上一串人,更別說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到處可見金錢堆砌的痕跡。
偏偏這麼一個錢多事多奴才多的好野人,唯獨話少得可憐。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沉默是金?
去去去,亂入。
蘇醒荷發誓,她動機單純,絕對沒有要跟他演什麼如膠似漆兩情繾綣,也不奢望跟他同聲同息金蘭契,齊哭齊笑手帕交,她純粹只是覺得,同住一個屋檐下應該開開心心有來有往,像這樣形同陌路互相把對方當空氣,簡直悶死人。
沉默是不是真的有黃金,她不知道,但若還沒撿到黃金就先悶出病,那可就不好了,這才想何不趁著雙方難得在餐桌上踫面,把握機會打破沉默僵局,搭起友誼橋梁。
她跟梁次擎是完全相反的人,她,銀子沒有,話倒是有一肚子,不說話她就別扭,尤其是在吃飯這麼放松愉快的時刻,不東拉西扯天南地北一下,多乏味!聊聊天,食物吃起來才香嘛!在清涼寺,她跟師姐們都是如此的。
基于她現在吃穿用度都靠他,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蘇醒荷決定主動示好,好叫梁次擎感受一下她親切無比的自來熟。
不曾想,這位梁大爺真乃奇人也,活月兌月兌就是座萬年不化的大冰山,不管她如何絞盡腦汁跟他東拉西扯打哈哈,他始終面無表情,好好的一張臉活像癱瘓似的,連一星半點的細微扯動都沒有,完全不買帳!
試想,冬天屋檐下的冰墜子再怎麼冷硬,都還有融化的時候,梁大爺面癱得如此徹底算哪招?
她大受打擊,不到半刻時間,引以為豪的自來熟徹底潰不成軍。
就在她幾乎要在挫敗的感覺中滅頂之際,不知是出于同情,還是被她的勇氣所感動,梁次擎終于紆尊降貴的用那雙深且亮的黑色長目,淡淡的瞟了她一眼,接著掀動兩片抿得比鐵尺還硬直的唇瓣,笑得既俊且溫文,最後吐出珍珠般寶貴的三句話——
「我暫時沒有買車給你的打算。」
「……?!」什麼意思啊?不解。
「你不用白費力氣討好我。」
「……?!」說啥呢?根本牛頭不對馬嘴。
「我想安靜吃飯。」
「……」啞口無言,嘴角抽搐,現在是在嫌她吵就是了?
梁次擎的嗓音,沉沉的,語調,冷冷的,速度,不疾不徐,說話的神情除了沉穩嚴肅外,還隱隱帶有強烈的疏離,而那雙無比堅定的深邃黑眸像是在告誡她,再羅唆你就完蛋了。
重燃的希望小火花倏地熄滅,蘇醒荷頓覺有種被人狠狠打臉的感覺。
她深深地吸了無數口氣,逼自己將滿肚子的火氣龜縮,可無奈屈辱的怒火像是有自我意識般,轟的一把在心里放肆狂燒了起來——
圈圈你個叉叉,什麼跟什麼啊,居然把她的友善看成別有用心的假意討好,目的是為了叫他掏出白花花的銀子,好買那個什麼勞什子的車給她。
呿,有必要把人瞧這麼扁嗎?她是那種現實的人嗎?
想她打小在清涼寺,日子雖不怎麼滋潤,可也知道什麼叫做人的道理,她是淘氣了點貪玩了點,但絕不會心懷目的虛情假意的去對人好,這麼虛偽的事情,她還不屑干。
她,絕對絕對不是那種人!
但是,原主蘇醒荷顯然是……
因為她在梁次擎臉上清楚看到「鄙夷」兩個字,而且接下來的這一整天,滿屋子里的什麼管家佣人阿姨大叔的,更是沆瀣一氣地用那種「你就是成天想往自己丈夫的錢袋里榜好處的壞女人」的質疑眼光偷偷睞她。
不過是想在平淡的日子里找點人性互動,都能被扭曲成是別有目的的心機行為,到底是這些人心思太邪惡,還是蘇醒荷當真做人很失敗?
為了找出答案,她追著負責照應她生活起居的小玉,想旁敲側擊出一些關于真正的蘇醒荷的小秘密,孰料,她話都還沒問出口,小玉已經刷白了一張小臉,渾身抖不停,用宛若見鬼瀕臨氣絕的驚駭模樣望著她。
總是她腦子再怎麼不好使,當下也明白,在這些人眼中,蘇醒荷只怕不是什麼和善純良之輩。
而這些沉重罪名,勢必得由她來承擔,誰叫她現在是蘇醒荷。
「我說蘇醒荷呀蘇醒荷,你真是會給我豎梁子!」她無奈咕噥。
打破僵局失敗,徒給自己惹了一身腥。
算了算了,她投降,交朋友看緣分,有些人緣是有,至于分嘛,就甭強求了。
想到一早又得對著那張癱臉,早餐還沒下肚,蘇醒荷已經開始覺得消化不良腸子打結,正猶豫著是不是要默默抽腳走人……
听見突然停住的腳步聲,梁次擎納悶的抬頭,見是蘇醒荷,淡淡瞟了一眼,沒說話,繼續低頭翻閱自己手上的財經雜志。
奇了,最近是怎麼回事?但凡他沒出差的日子,居然幾次都能在早餐的餐桌上踫到蘇醒荷,莫不是天要下紅雨了?
他忍不住瞟了一眼窗外的燦爛晨光,嘲諷冷笑。
他會這麼說不是沒原因的,結婚兩年,除了必須連袂出席的家族聚會外,他們夫妻很難會在餐桌上踫到彼此。
他吃早餐的時候,她永遠都還在睡;午餐,他在公司打發,她只怕還是在睡,錯過的午餐自然只能等著晚些時候當下午茶處理;到了晚餐時間,他不是忙著加班就是有應酬,而她也有自己多采多姿的社交活動。
像他們這麼一對不像夫妻的夫妻,不在餐桌上踫面是正常,踫上了,那才是不正常。
而現在就很不正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蘇醒荷突然把生活作息紊亂、自律性極差的自己,扭轉一百八十度,變成一個早起吃早餐的人——
看來,她還沒死心,仍妄想著用裝乖討好的手段,來達到她的目的。
他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待會想必又會有一出東拉西扯瞎聊套熟的可笑戲碼要愚蠢上演。
唉,真是可憐的女人,蘇醒荷果然越來越有拉低台北市平均智商的能耐了!
梁次擎從鼻腔里擠出一記輕蔑冷哼的同時,黑眸跟著不著痕跡的睞了手表上的時間一眼——
反正時間還早,他不介意浪費幾分鐘,看看蘇醒荷究竟能裝乖到什麼地步,也許裝得好,取悅了他,他會改變心意再買輛新車給她也說不定。
「不打算坐下嗎?」頭連抬都沒抬,兩只眼楮依然鎖定雜志上的文字。
她回神,「呃?要、要啊,要吃早餐嘛。」
講話不看人,誰知道你在跟誰講話?蘇醒荷月復誹。
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氣……蘇醒荷逼自己將不滿情緒收起,佯裝鎮定的來到長桌彼端,拘謹入座。
心中感悟頓生——有時候不是你想友善就能友善,有些人是你見了,友善就會不自覺地消聲匿跡。
就像梁次擎,她也想當他是能夠說上幾句話的朋友,可一看到他那張寫著「生人無近、疑似被凍壞」的冰塊臉,她想,她還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別不自量力,免得被凍壞——她,畏冷。
坐定後,小玉端來了她的早餐。
那是一籃烤得酥香松軟的可頌,和一盤色彩繽紛的蔬菜色拉,另外,還有一杯黑不溜丟的咖啡。
據說,這是「蘇醒荷」最喜歡的早餐。
喜歡可頌,她認同,因為她也好喜歡,從沒吃過那麼香的食物。色拉也不賴,符合她原本吃素的習慣,唯獨那杯咖啡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懂,明明聞起來是那麼芬芳無比的玩意兒,為什麼喝起來卻像苦死人不償命的黃連?
初始,她還誤以為這苦得人舌頭發麻,直想大飆淚的黑咖啡,是什麼非吃不可的奇珍補藥,藥效堪比西天王母的蟠桃,孰料,事情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依小玉抖個沒完的說法,這兒的人特喜歡這種黑黑苦苦的咖啡,街道上三步一小店五步一大店,里頭都有賣咖啡。
據說這是一種生活品味的象征。她想,應該就跟齊城里那些大戶人家,有人喜歡抽水煙,有人喜歡搜羅古玩是一樣的道理吧。
她神經粗膽子大,什麼都不怕,唯獨怕苦,這是她的弱點,她的死穴,要她吃苦,干脆拿把刀了結她還痛快些。
可,能怎麼辦?誰讓她現在是蘇醒荷,要想扮演好蘇醒荷這個人而不露餡,她就得全面性接收她的喜好,既然喝咖啡是屬于蘇醒荷的生活品味,她就喝吧!
幸好小玉說過,咖啡是可以加糖的,她總算不必再繼續吃苦。
也幸好蘇醒荷喜歡的不是大魚大肉,要不然她就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了。
烏亮亮的美目將面前的美味早餐仔細瀏覽過一圈後——
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