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色的喜被,大紅色的幔帳,大紅色的霞帔。入目之處,全是喜慶的紅。只有案上那一對龍鳳蠟燭是不應景的,因為它們在泣淚,血紅的淚。
錦縭伸手接了一滴在指尖。是燙的,可是她沒有一點畏縮。那滾燙的熱度很快冷卻,她用指甲一刮,蠟油掉落,徒留指尖一抹燙傷的紅暈。
她听見了樓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人語聲,那腳步聲漸近了,是直奔這間喜房而來的。她的心沒來由地慌起來。
錦縭一俯身吹滅了燭火,拔下蠟燭丟在一邊,撈起了鍍金的銅質燭台,緊緊握著,將燭台上長長的尖針對準了門的方向。
門開了。門口立著的男人穿了一身同她一樣喜慶的衣裳。
汪凱奇本來尚且鎮定的面色在看到了錦縭的時候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他白淨的面皮微微泛了紅,再如何儒雅的氣質也終抵不過她眸中的痛恨與淒厲。
汪凱奇抬了抬手,操著一口地道的北方口音緩聲說著︰「阿縭,你不要這樣。」
汪凱奇走進喜房。他前進一步,錦縭便後退一步。直到,他的腳步在地毯上躺著的蠟燭前邊停住。
盤著金龍的蠟燭被一摔兩半,好在還有一條蠟芯串聯著,才不至于折得干淨利落。汪凱奇蹲下去,兩只手撿起了蠟燭。斷了,便是斷了。
他抬頭看向錦縭時,目中滿是痛惜之色︰「阿縭,你不願與我成婚,可是也不必非要毀壞這蠟燭。」他的目光環視這喜房一周,然後說︰「我總還想著能把這屋子保留原樣的……只是恐怕不能了。整個廣西就要失守了,就要斷送了。」
錦縭手握著燭台,力度不敢松懈一絲一毫。她別過臉,說︰「自作孽,不可活。我勸過你,不要走這條不歸路。」
「阿縭!你怎麼還不明白,我沒有回頭路了,從我選擇把你留在身邊的時候開始。」汪凱奇快步走向窗口拉開了喜房的窗簾,手向外一指︰「阿縭你看,都在逃亡。這里住的都是廣西的豪商貴族,他們都在舉家搬遷。現在廣西省城已經快要變作一座空城了。他還沒打來呢,就讓人聞風喪膽落荒而逃了。北方軍,就是這麼可怕。」
又有急促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了起來,喜房的門被急促的敲響。這樣的敲門聲活像是報喪的!汪凱奇喊一聲︰「進!」
副官郝毅推開門,目不斜視地對汪凱奇敬一禮︰「將軍,是時候動身了!」
汪凱奇點點頭。郝毅把門關上了。汪凱奇無奈地看向錦縭︰「阿縭你把燭台放下吧。我說過我不會強迫你……只要,你肯同我完成這場婚禮就好。現在你跟我走。」
汪凱奇一步步逼近,錦縭舉著燭台退後,她已經退到了牆角退無可退了。「我不會走!我說什麼都不會跟你走!汪凱奇,你死了這條心吧!」
汪凱奇在她身前丈余遠的地方站定。他無奈而焦急地道︰「你還不知道北方軍的作風麼?所過之處但凡有阻力動輒炮火強攻,北方軍一個個都是茹毛飲血的野狼!那是郎家軍,是郎坤北的兵!我怎麼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里!這樣太危險。阿縭別鬧了好麼,我這就帶你走,我在雲南省界還有兩萬駐軍,我們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這是一個不平靜的夜。錦縭听著窗外壓抑的喧鬧聲聲,車子的馬達聲鳴笛聲,人們的呼喝聲,還有衛兵的哨聲……
她抓著燭台的手有些發抖,她用力地搖頭,新娘的發髻頂不穩,散落下來幾縷,益發顯得她整個人淒美而柔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伎倆麼,郎軍打到了你的家門口,你還非要在這個時候和我結婚……你不過是要把他引來,然後制造一種空城的假象,要對他來一招請君入甕。」
錦縭的手猛地朝窗外一指,寬大的袍袖劃出翅膀一樣的弧度。她微紅的指尖指著外邊的世界,厲聲說︰「現在整個省城都被你下大力氣埋伏好了對吧!到處是**,成噸的**!從城門到城中,只要他一踏進來引線就會牽動,到時候整個南寧都為他陪葬!都隨他一起被活活詐死!汪凱奇,我不會走。你別逼我。」錦縭緩緩收回了指向汪凱奇的燭台,尖針對準了自己的喉嚨。
汪凱奇急得直抓頭,他已經一點斯文的樣子都沒有了。「你這樣是何苦!我不會留著你在這里陪他一起死!」
「我勸你能夠醒一醒,你只為了殺他,竟然要賠上一座城池賠上千萬人的性命。這樣的千古罪人,你敢做得麼!凱奇,你原來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擇手段,不是這樣的鐵石心腸,不是這樣的卑鄙……」
錦縭顫抖著說出最後幾個字。她忽然收了聲,在看到門口進來的人時,她漆黑的眸子陡然圓睜,然而下一秒,她的手腕一麻,燭台 當落地,從她的腳邊滾遠了。
章狄收回手,他剛剛朝錦縭擲過去了一枚大洋,正擊中她的手腕。汪凱奇看到他的到來不禁有些訝異,沒等汪凱奇問他,章狄便說︰「將軍,事不宜遲,不能再耽擱下去。將軍先行一步,我保證把她送到省界。」
說罷,章狄幾個箭步跑到錦縭面前,甩出一根繩子,將她的手綁了。
汪凱奇並沒有馬上就走,他看錦縭拼命掙扎著,而章狄哪是能容她掙扎的……汪凱奇心頭難忍,他抬抬手說︰「不必綁她,把她帶走就好。」
章狄並沒有停手,他把錦縭的雙手反剪在身後,綁好了才道︰「等出了省城再給她松綁不遲。」他扯著幫著繩子的另一端,錦縭被他拽的一個趔趄。她怒極恨極地看著章狄,如何的反抗都是徒勞。
章狄對汪凱奇說︰「走吧。」
直到她被帶出了這座公館,她回頭看了一眼,二樓的一個房間里燈還在亮著,窗子上還貼著雙喜字,窗簾也是大紅的顏色,就像她身上穿的這件嫁衣。南寧已經幾乎變作一座死城了。在戰火的灰燼之上,一場盛世婚禮給整個省城灰敗的大地點綴了一點艷紅之色。
而錦縭看著,便是這樣苟延殘喘的紅,哪里還有絲毫喜慶,只有在戰爭炮火下的陰雲密布,只有強力粉飾的太平盛況,欲蓋彌彰的慘敗破落。
她被不容分說地塞進了一輛轎車里,轎車在夜色中疾馳著,南寧離她越來越遙遠,她拼命守著的那一點希冀也終于破碎。那麼她只盼著,當南寧炮火喧天被**摧毀,人間變作煉獄的那一刻,便是她自盡之時罷了。
「想死麼?」冷冰冰的一聲,像是吐著信子的毒蛇。
錦縭轉過頭看章狄一眼。已經走出了南寧,她已經被松了綁。只是手腕還在麻木著,被勒出了紫色的淤痕。她不語。
章狄兵沒有看她。他一直在她旁邊坐著,閉目養神著。「錦大小姐還真是情深意重。不過我勸你,他沒那麼容易死,你也別急著為他殉情。要不然他沒死,你反倒死了,豈不是死得很冤。」
錦縭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重重地點頭︰「是啊,他怎麼會死……他不會死,只有他殺別人的份。」
章狄忽然捏住錦縭的雙肩,錦縭的身子被他提了起來,她的骨骼在他的爪下都要被捏碎。錦縭忍著痛楚直直望著他的眼楮。章狄已經被錦縭的這一句話激怒,他晃著錦縭的身子,逼問她︰「是啊,他是個主宰,他殺人如麻,少爺就是被他殺死的,你忘了麼?!」
錦縭被他晃得頭暈眼花,她下意識地否定他︰「不是的……懷楨不是被他殺的,懷楨是自殺……」
章狄猛地將她向後一推,錦縭跌進了座椅的深處,一時動彈不得。章狄克制著怒火說道︰「不是被他殺的,卻是被他逼得自殺!我們周家東北軍整整九個師都被他吃了進去,少爺是個敗軍之將,他還有什麼理由活下去!」
坐在副駕駛的副官郝毅看著章狄是火氣不小,他忙道︰「章先生,您不能這樣對待汪太太。周少帥與北方軍的恩怨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眼下,北方軍大軍壓境才是我們要共同面對的難題。馬上就要到省界了,只希望屆時與將軍的兩萬嫡系軍隊匯合,能夠得以保存實力……」
錦縭听著郝毅這話便覺得哪里不對勁呢,究竟是哪里不對呢?讓她听著這樣難受……她忽然打斷郝毅︰「我不是什麼汪太太!我還要說多少遍,我不是汪太太!」
郝毅回過身看了錦縭一眼,章狄也看了錦縭一眼,都不再說話了。
車子行在僻靜的山林野地之間,路過了幾個村莊,前方就是兩萬軍隊的駐扎大營。他們都能听到營地里的狗吠聲響。狗吠聲一聲強過一聲,讓人听著便覺心內難安。
郝毅咒罵了一聲︰「娘的,長毛的畜生就知道嚎喪!」
郝毅的話聲剛落下,只听得轟的一聲,前方不足十里之處的山坡上燃起火光,炮彈落處,山崩地裂。
郝毅命車子停下,眼見著就要到了營地門口了,前方繼而響起的是士兵的喧嘩聲和警笛的長鳴聲。已經有步兵跑過來送信,然後沒有絲毫預兆的,在他們後方十里之外又響起轟然巨響,火光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報訊的士兵臉上巨大的惶恐。
他的話語聲被淹沒在炮火聲里,但是通過他的口型,錦縭和章狄還有郝毅都能看得見,他張大了嘴巴拼了命一樣喊出來的話是︰「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