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毅已經身中一槍,他帶著僅剩的幾個特工一路保護汪凱奇從郎軍的封鎖線中突圍而出,借著夜色的掩護正沿著山中密林一路奔逃著。夜色已經漸淡,很快天就要大亮了。
汪凱奇已經體力透支拿不穩手中的槍。他扶著一棵樹跪倒在地,沉重而急促地喘息。隨著他停下,郝毅也立即停下。他手臂中槍失血過多,剛一站住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砸出 的一聲悶響。
汪凱奇忙去查看郝毅的傷勢,郝毅咬著牙忍著痛楚對汪凱奇說︰「將軍……你別管我,你快逃!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去北平找仲大帥,他……他會幫你的!」
郝毅的傷在臂彎住,有涓涓的血涌出來。汪凱奇用手去堵,根本堵不住。他身邊的特工從衣服上扯下布條,繞著郝毅的胳膊一圈圈緊緊包扎。郝毅疼得都要暈過去,然而卻只能死死忍著不敢發出痛呼之聲。
汪凱奇看著手上的血,他嗅到了危險的味道。不只是他,特工也嗅到了這樣的味道。汪凱奇的特工隊長忍不住催促他︰「將軍,快走吧!這里還在郎軍包圍區域之內,一時不逃出去我們便不能真正安全。來,我來背著郝副官!」
汪凱奇無動于衷。直到那窸窸窣窣的聲響近了,他才說︰「你們快走吧。」
「那將軍呢!」
「我?我本來就是叛軍降將。我從中北錦系輾轉到廣西,怎麼還有臉二度易主,再去投靠北平仲家。」
密林之中的伏兵齊刷刷地曝出,舉著槍朝汪凱奇等人逼近。敵眾我寡,這樣懸殊的實力差距不給人一點希望。但是特工們都還不願意放下手里的槍。「將軍,我們掩護你突圍出去!」
汪凱奇坐在地上,抬頭看了看天。他搖頭。失了神地道︰「也不知道阿縭那邊有沒有危險。」
「汪將軍,我們少帥請你過去。」冷冰冰的,居高臨下的一聲。
汪凱奇丟掉了手中的槍。孤零零的槍埋進了枯葉堆里。他本就是個文官謀士,將軍這樣的職位並不適合他,他也並不喜歡拿槍。他本是一個參謀。是中北錦系的參謀總長。
汪凱奇想,如果不是眼前的這個男人,他這個參謀總長還是能做一輩子的,也能一輩子守著阿縭,幫她解決所有的困難,做她最信任的幫手,或者朋友。
可是,就是他,改寫了多少人的命運。
就在汪凱奇一步一步走出包圍圈,被人帶著在山路中前行,走向郎軍主帥所處高地之時,在他的身後,包圍圈中響起了連續不斷的槍聲。他僵住。過了許久,他回頭看一眼,那些掩護他逃出來的人,包括副官郝毅,已被亂槍射殺。
然後他听到了子彈上膛的聲音。那聲音,是從他前方幾十米外,背對著他的男人手中發出來的。
這周圍是一塊被開闢出來的扎營高地,從這里俯視下去,完全能將戰場全景盡收眼底,也是指揮作戰的最佳地點。汪凱奇找了好多次,試圖找到這個人的所在位置,然後集中僅剩的炮火,使之灰飛煙滅!可是汪凱奇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這個絕佳地點。
天快亮了,而月還沒有落下。慘淡的晨曦透過樹葉投射到那男人的身上,也不知道是這個早晨更清冷,還是他那個人更清冷。他連軍裝都沒有穿,身披一襲黑色的風衣。風衣的下擺被風鼓起來,獵獵作響,幾欲撕裂人的耳膜!他跨立著,一手提槍。
風從男人的身邊掠過向汪凱奇吹來,汪凱奇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他一個人站在那里,便已是黑雲壓城,勝過了千軍萬馬勝過了槍林彈雨!這來自死神的壓迫,教汪凱奇怎樣也喘不過氣來!汪凱奇終于狠狠地笑一聲,嘶啞著嗓子說︰「郎少帥,別來無恙!」
男人沒動。他的衣角還在風中翻飛著,如果不是這樣,還真教人覺得他仿佛在這里佇立了萬年。承受了萬年的風吹雨打,頂天立地一守萬年。像是在守護著什麼,凝固了萬年的蒼涼沉寂。然而若不是守護,那便是毀滅了。
郎坤北開了口,透著徹骨的寒涼︰「把她交出來。」
汪凱奇頹然地笑︰「郎少帥來得還真及時,我和阿縭今日剛成婚,連洞房花燭都尚未度完,郎少帥就送給我們這樣一份大禮。只可惜,汪某這一生,是沒有什麼像樣的回禮回敬給郎少帥你了!」
汪凱奇並不能看見,迎著熹微的晨光,郎坤北一直合著的眼,睜開了。
汪凱奇誠然也看不見他眸中的顏色。汪凱奇繼續說著︰「守護阿縭一生,是我畢生所願。她那麼信任我,我怎麼會辜負她的信任?她想要從你的身邊逃走,我便是賠上身家性命也要幫她完成。郎坤北,你只是一個會傷害她掠奪她的魔鬼,你奪走了她的錦家,她的自由,你根本不配……」
汪凱奇的話沒有說完。郎坤北也沒有轉身。但是他的子彈擊中了汪凱奇的頭顱。汪凱奇還穿著那一身新郎禮服,他的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李子林忙給郎坤北送上來一方白色手帕。郎坤北接過來,又站了好一會,才緩緩地擦拭槍口。銀質的槍口染了晨露,在雪白的帕子上留下兩抹暈染,像是誰的淚。
李子林問他︰「少爺,已經留下林中英的團清理戰場救治傷兵了。我們這就回寧夏還是?」
「去廣東。」郎坤北隨手丟了手帕,提著槍往指揮部里走去。李子林怔怔地看著地上那一方雪白的手帕。風把手帕卷起來,又被野草桿掛住了,帕子上沾了泥土。
李子林揚聲問他︰「少爺,那……還找麼?」
郎坤北的靴子釘在地上,就算是泥濘的山路也發出了錚錚的響聲,沉重而有力。郎坤北獨自走著,走到了指揮部門前。指揮部的門是臨時搭建的,有些矮,他一矮身,進去了。
那孤寂清絕的背影消失在了李子林眼前。李子林覺得喉頭發熱鼻頭發酸。他重重地嘆息一聲,少爺末了也沒有說到底是找還是不找了。
錦縭已經徹底虛月兌了。她用剩下的微乎其微的力氣問章狄︰「他真的來了麼?」
章狄仍舊抱著她,在戰場的邊緣站著,看著。他說︰「不然你以為呢?他兵分兩路,已經同時拿下了南寧和汪將軍的最後兩萬軍隊。對付一個小小的廣西省,他竟然動用了他北方軍的百萬雄獅,斷了汪將軍所有的退路和支援,給相鄰三省和汪將軍的盟友中央軍施壓。之前的一個月他一直沒有現身,做的都是鋪墊,都是為了今晚的鋪墊。然後今天下午我們得到消息,他現身廣西,他到了這里,僅一個晚上,就結束了這場戰爭。只一個晚上。」
錦縭用上些力氣推開了章狄。她站不穩,索性坐在了地上。
章狄也跟著坐下,眼楮望著的,是在戰場上清理槍械彈藥和翻著死人堆的大兵。天已經快要亮了。這個時候的風帶了寒氣,吹得人瑟瑟發抖。這里的冬天不比北方好過。
章狄又說︰「當初他兼並我們東北軍的時候也是一樣。那時候中央軍死守關內,把少爺的大軍都阻攔在關外。郎軍進不去關內,但是也不肯放棄我們的大片蒙古草原。郎坤北絲毫也不怕啃不動我們這塊硬骨頭,他用的差不多也是這樣戰術,斷絕少爺的後路,把我們的屯兵大營逐個擊破。九個師,不出半個月,都被他吃下去了。」
章狄轉眼看著,錦縭雙手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腿上。也不知道有沒有在听他說話。章狄看著她說︰「相比之下,他兼並錦系中北軍的時候,手段要溫柔許多。至少沒有戰爭。」
錦縭忽然抬起頭,努力地睜開眼看章狄,她的眼皮發沉,睜開已經不容易了。她忽然轉眼往高高堆起的死人堆里看著,死人堆的外圍已經被擺滿的干柴,空氣里還有銅油的味道,馬上就要將尸體火化了。錦縭問章狄︰「輸得這麼慘……凱奇的狀況如何了?」
「汪將軍綁架了你,又娶了你,你不恨他麼?」章狄沒有回答她。
錦縭搖搖頭。她頭上的金玉飾物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盡數被炮火染黑。「畢竟他曾經是我的朋友,我最信任的朋友。但是今後不是了,或許我該恨他,但是我現在已經沒有那份心力去恨一個人了……」
章狄站起身,隨意拍打幾上的土灰。「錦小姐好氣度。」說完他朝戰場里邊走著,隨便撿了一個大兵同他說起話來。也不知道章狄怎麼同跋扈的郎家軍攀談的,那大兵竟然答了他的話。然後錦縭看見章狄的身影在那大兵走後僵了一會。他又去問旁人。連著問了好幾個人。
錦縭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她站起來等著章狄帶回來的結果……果然那結果,是讓人悲哀的,讓人恐懼的。
章狄失魂落魄,而又滿面憤慨︰「汪將軍死了。汪將軍被他親手殺了!一槍打爆了頭顱!」
錦縭本來是站著的,她的身子晃了一下,眼見著就要跌倒了……章狄扯著她的霞帔拉住了她,狠狠地握著她的肩問她︰「你還真是了解他!你說他要是見到了你,會不會給你解釋的機會?啊?他會不會也一槍打爆了你的頭?你不是要見他麼,那好,他去了廣東,我這就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