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飯後,我與師父一同散步回府。
午後春日慵懶,街上碧樹交錯,瓊花團團簇簇。有風過處,白雪一般的花瓣款款飄落,漫天花雨,繽紛絕塵。
師徒二人並肩而行,誰也不說話。我低頭看了看師父半隱在袖中的手,這雙玉骨奇秀、指點江山的手,這雙曾經任由我牽著的手,如今卻也只能看著。唉,多麼希望我能永遠不要長大,永遠做他承歡膝下的小徒弟。
其實我並沒有奢求太多,能求得一世相伴已是此生最大的滿足。可我也知道,這只是奢求。師父不可能一輩子獨身,我也不可能永遠不嫁人,但我總想,或許那一天會來得遲些,或許永遠也不會來。
「嫣兒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我抬頭,見師父揚眉淺笑,淡淡地將我望著,清澈而深邃的眼眸仿佛有洞悉一切的力量。我壓下思緒,掩飾地笑道︰「十日之後便是師父的生辰了,徒兒在想送什麼給師父。」
他笑了笑,道︰「不用費神,陪為師好好吃一頓飯便足夠了。」
「……」
他雖這麼說,我卻不好意思地垂下腦袋。
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手工廢,每逢師父過壽,我總想著要親手做一些小東西送給他,卻每每未能如願。
想我十二歲那年,耗時三天三夜扎了一只紙鳶送給師父,還未來得及飛上天便散架了。之後還做過毛筆、燒過鼻煙壺、編過流蘇,輕者如毛筆掉了一紙毛,重者如鼻煙壺直接爆炸……真是慚愧之極。也不知這回的衣袍能穿不能穿。
我正悲痛地追憶往事順帶反省自身,忽听尖銳刺耳的馬嘶聲破空傳來,下一刻,腰間驀地一緊,眼前天旋地轉,待反應過來時,已然被師父緊緊地摟住。
一股久違的清新氣息撲鼻而來,如空山新雨,我靠在他的懷里,頗有幾分醺醺然,不曾喝醉卻勝似喝醉。
蒼天啊,大地啊,就讓我這麼醉在師父的懷里罷,永遠也不要醒來。
奈何好景不長,未幾,一聲怒喝生生將我的神思拉了回來,「大膽刁民,竟敢沖撞王大人的馬車,活膩了不成!」
定楮望去,只見一輛奢華雍容的馬車穩穩當當地停在前方,馬兒不安分地來回揚蹄。眼前,衣著不凡的年輕男子劍眉倒立,正怒氣沖沖地瞪視我們。
「在京城天子腳下,你敢驅車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橫沖直撞,竟還責怪我們不長眼楮?」師父語意淡淡,舉手投足間卻給人以莫名的壓迫感。
那男子待要發作,忽听車廂中傳來一聲呵斥︰「不得無禮!」
一名錦袍玉帶、鶴發長須的男子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視線在我與師父之間來回掃了幾圈,這才不緊不慢地拱手笑道︰「原來是扶相和姜大人,下人有眼無珠,還望二位大人莫要見怪。小梁,還不速速向二位大人賠禮道歉!」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當朝國師王旭堯。他乃是當今太後的父親、皇上的外祖父,也是外戚黨的首腦人物。他向來與師父政見不合,早已視我師徒二人為眼中釘、肉中刺,卻又拿我們無可奈何。我猜,他現在定然十分後悔方才沒有直接將我們撞死。
師父將我放開,我不由有些晃神,下意識地撫了撫方才他觸踫過的地方,竟產生了一種類似于意猶未盡的感覺……
他掩口咳了咳,道︰「王國師言重了。姜某已辭官歸隱,如今只是一介草民,不敢妄稱什麼大人。」
王國師並未接話,捋一把胡須假惺惺道︰「方才馬兒受了驚,沒有傷到二位吧?要不要請太醫過來瞧瞧?」
我忙收斂了心神,笑道︰「不用麻煩了,我與師父都沒事。王國師,若本相沒記錯的話,我朝律例明文規定,不得在人群聚集的街道上驅車飛馳,王國師身為當朝一品,更要以身作則才是。好在今日是沖撞了我們,我師父自不會與你計較。若是沖撞了平民百姓,改日被人參上一本可就不好了喲。」
那廂王國師被我一通搶白,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額間的青筋隱約跳動。但老狐狸畢竟是老狐狸,眨眼的功夫便恢復了笑容可掬的模樣,「扶相好意,老夫心領了,下次一定注意。」
我心下痛快,面上還要裝作不甚在意地向他拱了拱手,道︰「王國師,切記小心驅車,我們告辭了。」說完,扶著師父轉身離去。
直到走遠,師父才說︰「嫣兒,你為何要逞口舌之快,故意激怒王國師?」
我撇了撇嘴,嘀咕道︰「誰教他常與師父為難,害得師父心力交瘁傷了身體?再者說,徒兒並沒說錯,此事本就是他的不對。師父從未怕過他,徒兒自然也不會怕他。」
他微微一愣,放柔語氣道︰「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王旭堯此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為師只是擔心他會對你不利。」
我嘿嘿笑道︰「師父放心啦,徒兒心里有數。」
第二日清晨,春雨淅瀝,潤物無聲,清新的晨風攜來些許涼意。
且說昨晚忙活了一整晚,好不容易才敲定衣袍的紋飾,心滿意足地打算洗洗睡了。爬上床才想起還有奏折沒看完,只得苦逼地爬起來挑燈夜讀。誰知道還沒看幾本,天便蒙蒙亮了。
我穿好官袍拿起笏板,像往常一般攬鏡自照,不料卻被鏡中人一張滄桑憔悴的臉生生駭了一跳。我轉過身,垂頭喪氣地問貼身丫鬟書蓉道︰「書蓉,我這鬼樣子是不是很嚇人?」
書蓉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道︰「小姐,熬夜傷身又傷臉!」
傷臉……我無奈地嘆息一聲,頂著兩坨黑眼圈出門去上朝。
剛穿過回廊,一抹清峭淡薄的剪影便映入眼簾。只見師父手執一把紫竹傘,靜靜地站在水池邊。他並未束發,只是將青絲隨意地綁在背後。頎秀如竹的身姿籠在蒙蒙雨絲中,竟有幾分不似凡人。
原本健步如飛的我腳下驀然一滯,既想走過去,又不想走過去。理論上講我沒有避開師父的理由,但眼下我這一張隔夜臉實在是……不太想讓他看到啊。
正當我糾結不已,師父如有知覺般轉過身向我看來。雨打春紅,落得滿地寂寥。傘下,他明眸溫潤如珠,若有萬千光華。
「嫣兒,過來。」他喚我,將傘傾向我這邊,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趕緊過去。我只好硬著破頭跑過去。
他雖在病中,精神卻尚好,容笑淺淡若春風拂面,揮袖輕柔地拭去我額間的水珠,嗔道︰「怎麼出門不打傘?」
我赧然低頭,解釋道︰「馬車上有,所以懶得再取了。」
他似是仔細地將我打量一番,關切道︰「你的臉色不太好,可是昨夜沒休息好?」
「可能是昨夜看奏折看太晚了罷,」我下意識地伸手捂臉,笑道︰「師父不用擔心,我沒事,待下了朝回來睡個回籠覺就會好的。」
師父垂眸靜默,半晌,笑意之中帶了幾分歉疚、幾分苦澀。「別家姑娘都在曲池蕩千、芳草歡嬉,你卻要夙興夜寐、憂國憂民。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卻要一肩挑起天下……都是師父害你如此辛苦。」
我連連擺手,急忙道︰「不是的!徒兒自幼孤苦無依,幸得師父收留,身受師父的養育大恩,結草餃環也難報答。師父無需內疚,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為你分憂解難是徒兒應該做的,哪里有什麼辛苦!」
師父看我良久,喃喃自語道︰「我保證,不會太久……」
「啊?」
他輕柔地撩起我耳際散亂的發絲,笑道︰「沒什麼。」
我被他看得頗有幾分不自在,本想伸手扶好官帽,不料無意間觸踫到他的指尖。溫涼的觸感激得我心髒猛然一收縮,渾身上下浮起陣陣酥麻之感。心下仿佛有了幾分前所未有的異樣情愫,連臉頰都跟著隱隱發燙。
我忙掩飾地低下頭,道︰「師父,你怎麼也這麼早起來了,不多睡一會兒嗎?」
他一怔,收回手,笑道︰「大概是從前習慣早起,一時難以改過來罷。前幾日你說想看荷花,為師在這水池里撒了些荷花的種子。反正是睡不著,便起來看看它們發芽了沒有。」
我只不過是隨意提過句,師父他……竟記在了心上?
驀然間,我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胸口砰砰直跳。我抬頭仰望師父清俊的側顏,好像受到蠱惑一般,再挪也不開眼。
四周萬籟俱寂,沒有風聲,沒有雨聲,只有彼此的呼吸聲,時光仿佛在此刻靜止。
「嫣兒?」
「啊,師父……」我回過神,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里慌張地留下一句「徒兒去上朝了」便落荒而逃。
「路上小心,為師等你回來吃飯。」
身後,他依然溫靜地立在杏花煙雨中,許久未動,身影出塵而落寞。澹然的眸光似是深沉了幾分,不復以往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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