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棲雲軒,遠遠便望見師父房中燭火暖亮,依稀有幾道身影來回晃動,一聲聲的急咳透窗而出,在寂靜幽深的夜里顯得分外扎耳。
推門而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迎面撲來。
師父倚在床頭不停地猛咳,瘦削單薄的身形隨之顫抖搖晃。淺色的錦被和雪白的中衣上皆沾染了斑駁的血跡,伺候丫鬟手忙腳亂地為他擦拭,他的手微微抬了抬,仿佛是想示意丫鬟退下,卻終是無力地垂下。
「師父!」我急喚他,疾步走到床畔坐下。本欲伸手扶他,熟料他卻越咳越劇烈,咳得撕心裂肺,隱隱可見青筋暴起。忽然間,他的面上一片鐵青,瞳孔收縮成了細針狀,下一刻,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落得滿地猩紅,觸目驚心!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滿手的鮮血,淚水瞬間便奪眶而出。
氣力用盡,他似是再難支撐,身子搖搖欲墜便要倒下。情急之下,我再也顧不得那麼多,扶住他的肩好讓他依靠在我身上,壓著顫抖的聲音問道︰「師父,你覺得怎麼樣?」
師父虛弱地搖了搖頭,看著我勉強扯出一絲笑,仿佛是在寬慰我莫要擔心。他的面色迅速變得煞白,薄唇因高燒而干裂出了幾道口子,殷紅的鮮血沾染其上,連笑意都變得清苦酸澀。
我的心里愈加愧疚自責,若有千蟲萬蟻在啃噬,痛不欲生。我抹了抹眼淚,轉頭對管家道︰「還愣著做什麼?還快不去請太醫!」
管家不敢遲疑,答道︰「小人這便去請沈太醫。」
「光請沈太醫有什麼用,把太醫院院長也請來!」
管家道了聲是,急匆匆地轉身退下。
我伸手探了探師父的額頭,竟感覺比方才在御花園愈加燙熱了幾分。淚水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下來,打落在師父的中衣上,氤著星星點點的血跡,仿若一朵朵嫣然盛開的紅梅。♀
他的咳嗽終于緩和了幾分,雙目半睜半闔,氣若游絲地依偎在我胸前。
心下痛楚難當,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只得緊緊將他抱住,哭得泣不成聲︰「師父,對不起……都是徒兒不好,徒兒不該惹您生氣。求您……求您千萬不能有事,徒兒以後都會乖乖听您的話……」
師父勉力睜開眼望我一眼,薄唇微微地動了動,好像有話想與我說。我忙俯身去听,淚水滾落,恰有一滴打在他的眉眼上,他的睫毛輕顫,眸光因此而顯得愈發迷離。
「師父……」
那雙修長白皙的手緩緩地抬起來,分明是極為簡單的動作,卻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原以為,師父要我為他取什麼東西,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他手指的方向。誰知,他的唇邊卻勾起一抹淺淡如水的笑意,伸手替我拭去臉頰上的淚水。指尖冰涼如玉,輕輕地顫抖著,動作卻輕緩柔和,一如往昔。
我心中大慟,淚水愈發洶涌而落,死死咬住唇,卻怎麼也止不住,仿若洪水決堤。我想去握他的手,不待我作出動作,那手便已無力地垂下。
師父慢慢闔上眼,一滴晶瑩若流星般劃過慘白如紙的臉。是我的淚,還是師父的淚,卻早已分不清了。
「師父,師父!」
我胸口一蕩,頓時如墜冰窟,手腳冰涼。一下子便慌了神,第一反應是俯身貼上他的胸口,去听他的心跳。
直至听到那平緩有力的跳動聲,這才猛然松一口氣,整個人像卸了力一般癱軟在床邊,唯獨抱著師父的雙臂還是沒有半點放松。下一刻,卻又覺得不甚放心,亟亟扣住他的手腕,待搭脈確認過後,終于徹底放下心來。♀
哪怕只有一時半刻的光景,我也絕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失去師父,我該怎麼辦。
書蓉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將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柔聲道︰「小姐,夜深寒重,小心著涼。您放心,老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話罷,麻利地淨了塊帕子遞給我。
「對,你說的沒錯,師父一定不會有事。」我將冰涼的帕子蓋在師父的額頭上,看著他清俊而蒼白的側顏。猶記得小時候每次生病,師父也總是像這樣將我抱在懷里,無論多麼難受,只要聞到他懷里的氣息,我便再也不會哭鬧。
在我印象中,師父一直都是強大而無所不能的。不管是容貌、才能,還是治國之術、愛民之心,世上皆無人能出其右。他總是庇佑我、包容我,給我無憂無慮的成長環境。如今我長大了,師父卻日益病弱,是時候換我來照顧他、守護他。從前是我太過依賴他,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心里,他永遠比我自己更重要。
沒多久的功夫,太醫院院長張愷之和沈湄便趕到相府。恍若落水之人捉住了救命稻草,我忙將師父安置好,替他蓋上被子,急切地對張大人道︰「有勞張大人,一定要救救我師父。」
張愷之拱手作揖道︰「扶相放心,下官定當竭盡所能。」他簡單了解過情況後,便取出小枕為師父診脈。
我退到一旁,給張愷之留下足夠的空間。沈湄走過來,看著我低聲道︰「扶相,今日早上姜大人還好好,為何病情會忽然急轉直下?」
她的目光中滿是焦急擔憂,依稀帶有幾分質問的意味,像是在責怪我沒有照顧好師父。我的心里愈發不是滋味,師父因我動怒,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該用什麼來回答她呢?思及此,不由黯然別過臉,用力咬了咬唇,沉默不語。
她似是暗自咬牙,轉身走到榻邊,問張愷之道︰「張大人,姜大人眼下情況如何?可是……舊疾復發?」
張愷之沉吟良久,蹙眉道︰「舌絳紅而苔黃膩,脈數細滑,由此觀之,姜大人乃是郁結于心引致溫邪傷肝、熱犯肺絡,外邪入體,正邪相爭可致高燒。加上方才所說的高燒、咳血、昏迷等癥狀,的確像極了舊癥復發……但,僅從脈象來看,好像又與從前那次發病不盡相同。」他疑惑地捋了略胡須,稍頓,轉向我問道︰「敢問扶相,姜大人近來可有煩心事?」
我一愣,艱難道︰「或許是有的。就在方才,我、我惹得師父大動肝火……」
不待張愷之發話,沈湄便俏臉漲紅,怒指我道︰「扶相,下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千萬不可讓姜大人生氣動怒,您、您這是將下官的話當成耳旁風了嗎!您明知道他身體抱恙,需要安心靜養,卻還惹他不高興。他是教您養您的師父啊,您怎麼能這樣對他,您可還知道‘孝’字怎麼寫嗎!如今他舊疾復發,想必您定是安心的!」
這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將我罵清醒了幾分,我呆立原地,心里分明極難過,卻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淚。
張愷之呵斥道︰「沈湄,不得對扶相無禮!」
沈湄冷哼,恨恨地瞪我一眼,不再搭理我,一撩衣擺坐于床畔,專心查看師父的病情。
緘默良久,我啞聲道︰「沈太醫說的沒錯,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孝。不過,沈太醫請放心,假如師父當真有什麼不測,黃泉路上,也會有我陪著他。」
沈湄的身子微微顫了顫,轉過頭,神色復雜地將我望著。張愷之則是大驚失色,忙道︰「扶相可千萬別說這種話,姜大人的情況並不是無可挽回,扶相無需如此絕望。只是下官心中仍有疑惑,您方才說今夜您惹姜大人動怒,是嗎?」
我點頭道是。
他又道︰「可依下官之見,姜大人心中之郁,卻並非一朝一夕所能結成。或許您惹他動怒只是個引子,即便沒有這件事,他這舊疾遲早也會復發。」
若在從前,師父為江山社稷而鞠躬盡瘁,憂心國事,心中有郁自是不奇怪。可打他辭官以來,每日讀書賞花,今夜之前並不曾有過其他不悅之事,郁結已久卻又是為何?
眼下的情形由不得我多想,我說︰「那該如何是好?」
張愷之從藥箱中取出筆墨紙硯和一包銀針,一面書寫一面對我道︰「下官先開一貼藥方,這些藥材並不難找,若是相府沒有,可派人前往太醫院取。請扶相將這藥煎來,再配以施針治療,相信能保姜大人平安無虞。」
我接過藥房,滿心感激道︰「多謝張大人,我這便派人去抓藥。」
張愷之道︰「現在下官為張大人施針,請扶相暫時回避。」
我忙不迭點頭,道︰「那便有勞張大人了。」話罷,便領著一干人等退出房間。
夜風呼嘯而過,襲來透骨的涼意。我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將藥方交予管家,道︰「管家,旁的人我放心不下,這藥還是由你去抓。」管家接過藥方,迅速離開。
棲雲軒中燈火如豆,在茜紗窗上氤氳出一片柔黃的光芒。雖說張愷之保證能保師父平安,我卻仍放心不下,索性坐在棲雲軒外的涼亭中靜候消息。
書蓉規勸道︰「小姐,您這般坐在這里,只怕會著涼的。眼下丑時已過,您還是先回房歇息吧,明日還有早朝,奴婢在這里守著便是。若有什麼事,奴婢會第一時間稟告小姐的。」
我垂眸看自己的手,滿手鮮血業已干涸,閉上眼,仿佛還能聞到陣陣血腥味。
我默然攥拳,心若刀絞,搖頭道︰「師父尚未月兌離危險,我怎麼可能睡得著?我心里難受得慌,你便由我去吧。」
見我堅持,書蓉便也不再多說什麼,默默地侍立一旁。
作者有話要說︰貌似這幾章有點小虐……?放心放心,很快就會重新歡月兌起來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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