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我煩悶地端坐案前,對著手中的奏折入定。上面所寫我自然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滿腦子皆是師父與沈湄在一起的情景。
明媚的春日下,她為他讀書,他微笑回望,怎麼看都是郎有情、妾有意。沈湄傾心師父早已不是一天兩天,師父從未做出任何回應,不是裝傻充愣便是轉移話題。我原以為是她一廂情願,卻怎麼也沒想到,到頭來一廂情願的人竟是我。
我總想,像師父那樣美好而又強大的人,到底什麼樣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只怕今生今世都不會娶妻了罷。他不娶也好,反正我會永遠陪伴他左右。不想,我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倘若師父喜歡上了哪個姑娘,那麼她在他心里便是無可取代。配得上也好,配不上也罷,不過是外人胡亂評說。
是啊,只要他喜歡沈湄,其他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呢。
還記得昨日在筵席上,我分明說過「果真有那一日,微臣自當叩謝師父恩德,安心離開相府」這樣的話。眼看如今師父與沈湄暗生情愫,難道,我果真要依言就此離開相府、離開師父了嗎?
思及此,我不禁愈加心慌意亂、六神無主,胸口憋悶得緊,像是被大石頭死死壓住,怎麼都透不過起來。我傷心欲絕地捂著胸口,抬頭望了望窗外澄澈高遠的天空,半晌,惆悵地嘆了口氣。
書蓉站在我身側,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躑躅片刻,她上前期期艾艾地喚了我一聲︰「小姐……」
我黯然道︰「書蓉,我不是說過嗎?我看奏折的時候,千萬不要過來打擾我。難不成,我的話你都當成耳旁風了嗎?」
她猶豫了一瞬,道︰「小姐,奴婢是想提醒您,奏折拿反了……」
我一愣,驀然回過神,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奏折,在書蓉略帶憐憫的目光中,佯裝淡定地將奏折倒過來。我看了看手邊堆積成山的兩堆奏折,頓時有種兩眼一抹黑的感覺,連太陽穴也突突跳得厲害。想了想,又問︰「書蓉,你上次不是說,男人看重的是感覺,不會日久生情的嗎?」
書蓉為難片刻,遲疑道︰「……理論上是這樣。」
「可你也看見了,師父今日待沈湄分明與以往有所不同,我還從未見他對哪個姑娘如此青睞。想必是被沈湄的真心所打動,決定敞開心扉接納她了罷。你說,這不是日久生情又是什麼?」
「奴婢上次是這麼說沒錯,但……也有句話叫‘美男心,海底針’。尤其是像老爺這樣的……」書蓉頓了頓,豎起大拇指道︰「極品美男!」
我扶額,無言以對。
沒過多久,聞名京城的繡坊中的繡娘們便準時來報到。我望著管家和小廝手中的錦緞針線等物什,驚得倒抽一口冷氣——我、我居然忘記明天便是師父的生辰了……
書蓉湊過來,神神秘秘地對我耳語道︰「小姐,您不用太過沮喪。老爺對沈太醫青眼相待也不過就是今日這半日的功夫,哪里能跟您與老爺十多年的師徒恩情相比呢?您不是打算親手為老爺縫制一件衣袍嗎?那便用心去做。您日里萬機,卻還時刻惦記著他的生辰,此等孝心實乃感天動地!相信老爺也一定會非常感動,說不定能就此扳回一城!」
聞言,我頓覺眼前一亮,立馬放下手中的朱筆和奏折,道︰「書蓉,你說的太對了,快,快讓繡娘進來。你記得吩咐管家,此事切莫讓師父知曉,我要給他一個驚喜。」
書蓉應聲照做。
打定主意,我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專心致志地向繡娘請教學習。奈何我委實是個手工廢,不是數錯針腳便是剪歪布料,這些尚且不算什麼,最嚴重的是,待衣袍初初形成,我的手指已然又紅又腫,不堪入目,簡直被繡針戳得不成形了。
人道十指連心,我望著滿目瘡痍的手指,心道,若這件衣袍能討得師父歡心,我吃這點苦也算不得什麼。師父素喜簡靜,我特意挑選了淡竹青色的錦緞,據聞是由江南冰蠶絲所織就,乃是緞中翹楚。再以紫竹紋飾點綴袍腳、袖口,素雅大方,與師父淡然出塵的氣質極為相配,相信他定會喜歡。
我放下針線,抬頭望了望天色,不覺已是夕陽西下、暮色四合,遂命書蓉將晚膳傳來醉霞苑,與繡娘同食。
一名繡娘笑道︰「扶大人心靈手巧,不過半日的功夫便將衣袍縫出雛形。衣襟袖口等處容奴婢再為大人精修一下,稍後大人再親手將紋飾繡上去。」
心下忽然浮起一絲淡淡的喜悅,隱約還有幾分期待。閉上眼,仿佛便能想見師父穿上這件衣袍時的模樣。師父生得高挑頎秀,風姿嫻雅,穿上這竹色長袍定然好看得緊。
我謙虛道︰「哪里哪里,是你們教得好。不知這樣的紋飾,繡制完成大約需要多久?」
繡娘道︰「若是全力以赴,明日之前可以完成。」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無論如何,我定要在第一時間為師父獻上賀禮。
從前在國子監讀書中,每每讀到詩詞中那些為遠征的丈夫縫制衣袍的女子,我總是不能理解,為何一件衣袍便能解相思之苦。時至今日我方才明白,看似簡單的一件衣袍,每一針每一線都飽含著她們對良人的深切不悔的愛意。其中滋味,大概只有切身體會過的人才能懂得。
雖然我不是思婦,師父也不是遠征的良人,但我想,這種以物寄情的心情應當是沒有區別的。
話雖說得容易,可顯然繡娘高估了我的能力。她口中所說的「明日之前」于我而言,便又是一個徹夜不眠。手工廢歸手工廢,好在有她們的幫助,我終于在師父的生辰到來之前,修完了所有的樣式。
清晨,我頂著濃重如雲的黑眼圈和滄桑憔悴的隔夜臉,一面打著哈欠,一面歡喜地打量著縫制完成的衣袍,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恍惚間,若有一股甘甜清冽的泉水緩緩流過心田,只覺整個人都甜絲絲的。
洗漱完畢,我換上官袍,拿起笏板……好吧,笏板用來砸了裴少卿。復小心翼翼地將衣袍層層包裹起來,生怕有半點閃失。
一刻也不能等,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它送到師父手中。
推門而出,清晨涼爽的風拂面而來,吹散疲憊。園中春意正濃,濕潤的空氣中彌散著醉人的芳香。旭日初升,又是晴好的一天。
我快步向棲雲軒走去,想著師父拿到時它的神情,是淡淡的驚喜,還是溫柔的微笑,抑或者是心疼的嗔怒。甚至想到他或許會責備我整夜不眠只為縫制這件衣袍,轉身卻又高興地穿上,輕撫我的額頭,贊我懂事。
出人意料,棲雲軒的門虛掩著,不時傳來細碎的人語聲。
是誰,這麼早來找師父?我心生疑竇,遂放緩腳步走過去一看究竟。
一縷陽光透過門縫照入房中,透過淡淡的晨輝,我瞧見沈湄從打開包裹取出一件玄色錦袍,師父溫柔地望著她,眉梢眼角滿是清淺如水的笑意。他不知說了句什麼,只見沈湄俏臉微紅,抖開衣袍為他穿上。從上襟到下擺,她素手輕移,系好盤扣復拉平皺褶,一雙秋水剪瞳中是掩飾不住的愛慕與幸福。
只听「啪」的一聲,手中的包裹應聲落地,驚擾了房中郎情妾意的二人。
我如夢初醒般回過神,慌忙拾起包裹轉身欲逃,且被推門而出的師父喚住︰「嫣兒?」
手指緊緊攥住包裹,受傷的十指疼得直錐心窩。我強忍住洶涌而來的淚意,低頭,再三確定自己是在微笑,這才緩緩轉過身,「師父。」視線移到他身後,裝作不經意道︰「沈太醫也在?」
沈湄微微點頭。師父緩步走近我,仿佛在仔細打量我的神情,一雙星眸深沉若海,里面全是我看不懂的情緒。被他這般注視著,從前是幸福,此刻卻是煎熬。我忽然很想逃,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
只听他問︰「你手上拿的什麼?」
我一驚,忙不迭將包裹藏在身後,強自鎮定片刻,方才笑道︰「沒、沒什麼,不打緊的東西……徒兒、徒兒只是想來看看師父的身體可曾好些,既有沈太醫在旁照料,徒兒便也放心了。師父好生休息,徒兒去上朝了。」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我也趕腳師父有點過分,下章要不要開虐他呢
如果要說,現在這里有誰能治得了師父,我想大概也只有……呵呵呵呵,裴少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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