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相府,他先行下馬車,我不敢遲疑,忙不迭爬起身披上大氅準備下去。一只腳尚未來得及邁出去,眼前便有一雙手伸了過來。
我的身子驀然一僵,知道他是要抱我的意思,心中自是千萬個不願意。然而,視線觸及他那寒若冰霜的臉……我只得兩眼一閉,從容就義。
今夜夜色明媚,月色皎潔如水。相府外,春紅妖嬈綻放。
小喜子向前敲門,我僵硬地躺在裴少卿懷里,心下驀然生出一種慷慨赴死的悲壯情懷。
我說︰「皇上,那個……微臣其實可以自己走的……」
他瞪我,「嗯?」
我乖乖閉上嘴。(+﹏+)
「小姐,您可算回來了,老爺等您……」應門的小廝見到裴少卿,忽然住口,微微有些驚詫。視線落到我身上,神色陡然變得復雜起來。但很快,他便回過神,惶惑地行禮︰「奴才參、參見皇……」
裴少卿掃都不掃他一眼,抱著我徑直踏進相府大門,倨傲道︰「叫姜譽速來見朕!」說話時,熟門熟路向我的起居之所醉霞苑走去。
他尚在太子之位時,便時常來相府與師父共商國是,嚴格說起來,他也算得上是師父的門生。因而,這廝對相府的熟悉程度甚至遠遠高于我對皇宮的熟悉程度。
我無奈地扶額,深更半夜將相府攪得雞飛狗跳,這種事只怕也只有裴少卿才干得出來。
眼看事態朝著無法控制的方向飛速發展,我不禁暗自焦急,倘若讓師父知道了這事,知道了我那些不敢更不能言說的小心思,只怕今生今世我都無法再坦然面對他,果真是要依言離開相府了呢。
可眼下,裴少卿一副偏要將事情鬧大的模樣,我該如何阻止他呢?
不多久的功夫,只听「砰」的一聲,醉霞苑的門被他一腳踹開。
我登時嚇出了一身冷汗,真是不太明白,他如此怒火中燒究竟是為了哪般。若說是因為我沒對他實話實話,好像不太可能。從小到大,我與他開慣了玩笑,對他說的實話更是屈指可數,這一點他自己也很清楚。
「皇上,冷靜!」我斟酌著開口,「門是無辜的……」
他斜睨我一眼,鳳眸似笑非笑中,若有一道冷光飛速閃過。我只覺渾身一哆嗦,說到一半的話戛然而止,深以為此時此刻還是不要觸他的逆鱗比較好。
書蓉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們,嘴巴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本打算以眼神示意她千萬別讓師父過來醉霞苑。♀奈何裴少卿委實眼尖得厲害,一下便看破我的心思,稍稍挑了挑眉,仿佛在警告我別耍小聰明。
我無奈地垂眸,心中暗恨不已。
裴少卿將我放在床上,書蓉忙跟進來,眼疾手快上來幫我蓋好被子。
趁此良機,我快速向她比口型︰快去告訴師父,千萬別來醉霞……然,最後一個字尚未來得及說出口,只听裴少卿悠然開口道︰「姜譽好大的架子,區區一介平民竟敢讓朕再次等他。他該不會病得連床都下不得了罷?小喜子,你且去催他一催。」
我猛然噎住,一口氣憋在喉嚨來,提不上來也咽不下去,幾欲窒息。小喜子應聲退下,臨走前,還不忘向我投來一個節哀順便的眼神。
蒼天啊,大地啊,誰能告訴我裴少卿到底想要作甚啊!
這廝操著手站在床頭,一言不發地盯著我看,我被他看得心里直發毛。忽然間,他俯下|身來,附在我的耳畔輕輕吹氣道︰「扶愛卿啊,待姜譽來了,朕倒要看看你說不說實話。」
不知是不是我太過緊張而產生錯覺,我分明感覺他的唇微微擦過我的耳廓,伴隨著溫暖濕潤的氣息,若春風般吹拂而過,堪堪激起我全身上下一陣戰栗。
我忙把腦袋往被子里縮了縮,怨念地嘀咕道︰「微臣說的本來就是實話,師父來了,微臣也還是這麼說。」→_→
他哼道︰「死鴨子嘴硬!」
片刻之後,師父來了。
雖然早已料到,但此刻看見他身後跟著沈湄,我的心到底還是微微刺痛了一下,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類似于「孤男寡女」、「月黑風高」、「共處一室」……之類的曖昧字眼。┬┬﹏┬┬
師父身披外袍,盤扣尚未來得及扣好,顯然是匆匆趕來。他拜倒,恭敬道︰「草民姜譽參見皇上。未知皇上聖駕親臨,有失遠迎,還請皇上恕罪。」暖黃的燭火搖曳不息,師父垂眸跪在床前,蒼白的面色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難辨神色。
裴少卿背對著我,居高臨下地打量師父。半晌之後,也不曾讓他們起身,只是不冷不熱道︰「沈太醫也在?」
沈湄回道︰「回皇上,姜大人的病一直都是微臣負責照料,近幾日他舊疾復發,扶相便留微臣在相府小住幾日,以便照料姜大人至完全康復。」
她說的是沒錯,我這心里卻怎麼都有些不太舒服。三言兩語便將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听起來倒好像是我主動請求她住在相府,真真是不太厚道。我偷眼望了望師父,他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裴少卿似是輕輕笑一聲,道︰「沈太醫真是用心良苦,從前母後染疾病重時,卻也不曾見你如此上心。你既住在相府,朕倒要問問你,你只知姜譽有恙而不知扶相有恙,這是為何?」
沈湄面色大變,俏臉一陣紅一陣白,惶恐抬眸看了我一眼,很快便又低下頭去。師父亦是身形一頓,終于緩緩抬起頭向我望來。雖然相隔一定的距離,雖然只是一瞬的功夫,我卻分明在他眼底捕捉到了幾許震驚、幾許疼惜。
師父到底還是關心我的嗎?
心下又酸又甜,我忙向他扯出一個寬慰的笑容,搖頭示意他我沒事。他靜靜地看著我,清亮的眼眸漸漸蒙上了一層黯淡不明的水色,終是垂眸斂目,沉默不語。
沈湄顫聲道︰「是微臣失職,請皇上降罪。」
裴少卿道︰「行了,你先退下罷。你既失職,相府也不用呆了,明早回太醫院報到罷。」
沈湄叩首道是,很快便退了下去。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雖然知道不應該,但心里仍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痛快。裴少卿啊裴少卿,我與你相識十余年,還從未覺得何時看你像現在這麼順眼過!
他輕撫衣袖,又要說話。高興歸高興,我仍擔心他因此遷怒于師父,遂默默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腰。
他完全不曾料到我會有此舉動,身子微微一顫,旋即回過頭,意味不明地將我望我了一眼。下一刻,他竟一撩衣袍坐下,順勢握住我的手,極盡溫柔地輕撫起來。他的手不如師父那般溫涼,指尖暖熱,緩緩拂過我紅腫脹痛的十指。
我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不料這廝驟然用力,將我的手緊緊捏住。牽動傷口,尖銳的刺痛使我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涼氣。
裴少卿皮笑肉不笑地瞟了瞟我,低聲道︰「知道疼就別亂動。」
我隱約猜到他此舉的意圖,不由焦急,遂卯足勁要睜開他的鉗制。但他似乎決心跟我杠上,我越是用力,他便捏得越緊。十指連心果真不是虛言,痛楚洶涌而來,瞬間流遍四肢百骸。盡管已是極力忍耐,我仍是疼得掉下了眼淚。
見我落淚,他立即松開手,臉上浮起幾許歉疚與悔意。我忙不迭將手收回被中,咬唇恨恨地瞪著他。
裴少卿垂眸一瞬,嘆息聲輕若煙雲,用只有我二人听得到的聲音說︰「對不起。」話罷,復轉而對師父道︰「今日早朝,扶嫣突然暈倒,經太醫診治,乃是由于外邪入心,疲勞過度所致。她身為一國之相,憂心國事也是難免,這便不去說它。但是姜譽,你且過來看看她的手,她說這是她閑來無事學習刺繡時不慎弄傷的,朕想听听你怎麼解釋。」
師父怔了怔,依言起身走到床邊,疑惑道︰「嫣兒,你的手怎麼了?」
裴少卿挑眉看我,眸光灼亮如火,好整以暇地等待我作出回答。
視線在他二人之間打了個圈,我不禁暗自哀嘆,事到臨頭,只怕再想瞞也是瞞不住的,遂只得乖乖伸出手。
師父驀然一怔,瞳孔瞬間收縮成細針狀,仿佛極是震驚。他將我的手握在掌心,低頭看了許久,壓抑著顫抖的聲音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被他這般注視著,我既是欣喜又是不安,腦中飛速盤算該如何向他解釋。若要我對他說實話,我萬萬辦不到,更何況還有其他人在場。思前想後,我還是決定依照先前的說法,對他道︰「徒兒不敢欺瞞皇上,也不敢欺瞞師父,這傷口真是學習刺繡時弄傷的。若是師父不信,大可傳書蓉或是管家來問話。」
要認真追究起來,這也算不得謊話,頂多是避重就輕罷了。
師父側身道︰「書蓉。」
書蓉立即上前拜倒,奉上一軸畫卷,道︰「回皇上、老爺,小姐所言非虛,近幾日她的確有傳繡娘來教習刺繡,這是小姐繪制的繡紋樣式。」
好書蓉,夠機靈。
裴少卿接過畫卷,展開審視了許久,復緩緩闔上遞給師父。師父一言不發地打量畫卷,面上仍然沉靜如水,也不知信是不信。我難免有些心虛,蒙蒙裴少卿算不得什麼,可在師父面前說謊卻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畫得不錯。」裴少卿煞有介事地點頭。我暗松一口氣,險些以為可以蒙混過關時,他卻話鋒一轉,問道︰「那刺繡呢?」
「刺繡……」我滿頭黑線道︰「繡壞了,我扔了。」
「朕不信。」
「是真的……」
師父終于將畫卷遞還書蓉,本就憔悴的俊臉愈發蒼白了幾分。他深望我一眼,眸中若有波光瀲灩。有那麼一瞬的功夫,我幾乎誤以為他早已洞悉一切,我的謊言,我的慌張,甚至……我的心思。
裴少卿忽然對他道︰「姜譽,朕知道你早年為國事操勞,積勞成疾,落下了病根。但扶嫣怎麼說也是你一手帶大,她對你素來孝順有加,朕與母後也甚為感動。你為相有道,深得百姓愛戴,既能將許國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條,為何現在卻連自己的徒弟都照顧不好?」
一席話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涼意透骨而入,直逼心底。我急忙道︰「皇上,此事怪不得師父,是微臣自己……」
「讓你師父回答。」
我︰「……」
師父恭敬地跪在裴少卿跟前,語意淡淡道︰「不肖小徒,勞動皇上聖駕,草民深感惶恐。只是這乃是草民的家事,還望皇上不要插手。」
裴少卿笑道︰「朕與你說的正是家事。此事朕考慮已久,扶嫣年紀不小了,也是時候成家立業。你既自顧不暇,便該找個真心相待之人,代替你好好照顧她一輩子。她自幼無父無母,唯有你這個長輩,你若沒有主意,不妨讓朕來替你拿主意,如何?」
這簡直……什麼跟什麼!難不成,裴少卿此行的真實目的是為我強行指婚!
我心急如焚,待要開口拒絕,卻听師父沉聲道︰「謝皇上恩典,恕草民辦不到。」
「為什麼?」裴少卿看了沈湄一眼,笑道︰「你自是與旁人卿卿我我,卻不讓她嫁人,天下哪有這樣霸道的師父?」
「如皇上所言,嫣兒乃是由草民一手帶大,草民待她……視若己出。她的終身大事,自是該由草民做主。她不願意的事,草民不會勉強,也希望皇上不要強她所難。」
我勉強爬下床,跪在師父身旁,叩首道︰「微臣叩謝皇上恩典,微臣的心意早已上皇上與太後說明,微臣願意終身不嫁,伺候師父,陪伴師父,以報他……養育之恩。」
「你願終身陪伴他,但你可問過,他需不需要你的陪伴?」
若說今日裴少卿所說的話哪句最戳中我的痛處,非此句莫屬。它仿佛時時刻刻提醒著我,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而已,師父與沈湄情投意合,早已不需要我的陪伴。
幾乎是一剎那的功夫,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盡管我死死咬唇,它卻仍然不爭氣地掉落下來。打在絳紫的官袍上,暈開幽深的一片。
恰在此時,忽覺左手一暖,我訝異地低頭,竟發覺是師父悄悄握住我的手。暖意透入體內,瞬間便溫暖了我的心房。他淡淡地望著我,一如從前任何時候,明眸溫潤如珠,眼底笑意清淺。
師父……
半晌,他字字句句道︰「得徒如此,是草民的福分。」
此話說完,三人集體陷入沉默。周遭的空氣有些凝滯,若非燭火依舊搖曳不息,我幾要以為時光在此刻倏然靜止。
良久之後,裴少卿似是自嘲地笑了笑,道︰「如此,算朕多管閑事。扶愛卿,這幾日你便不要上朝了,好生在家休養。三日後準時啟程前往江南,擺駕。」話罷,拂袖絕塵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小妖精們,滿意你們看到的嗎……哈哈哈哈哈~
怕大家等得心急,所以就這樣貼上來了,可能還要小修一下,但劇情走向應該是不會變的。
其實也不用說這次交鋒誰贏誰輸,大家都看清了一些東西。
讓我們一起期待扶嫣的江南之行吧……當然不可能她一個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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