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湖小道上有不少攤販,所賣之物大都是胭脂水粉、首飾、紙傘、臉譜等一類的小玩意兒。前來觀看煙花燈會的游人愈來愈多,絡繹不絕,小販們賣力地吆喝,滿目歡喜熱鬧的景象。
我在一處紈扇攤販前駐足,一眼便相中了一柄繡有繁花美人圖的紈扇。紈素皎若霜雪,扇身團若明月。扇面上,一名雍容華貴的美人婉轉而笑,在她身周,大片繁花開得正好,人面春紅兩相映,自是人比花嬌。左上方尚有一行小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我越看越歡喜,便問那小販道︰「老板,這柄扇子怎麼賣?」
小販眼前一亮,殷勤地笑道︰「這位姑娘,您真是好眼力,這柄紈扇是小人的鎮店之寶!扇柄絕非普通的木材,而是取材二十年的檀香木,經過精雕細琢而成。您聞聞,是不是香氣宜人?您再看,這扇面上的美人圖可是今科狀元郎的墨寶,且由臨安城中最負盛名的繡坊承繡,無論是做工還是繡工,臨安城都找不出比這更好的紈扇了。小人見您面善,二兩紋銀便宜賣給您!」頓了頓,神神秘秘地湊過來道︰「旁人我都賣三兩呢!」
「二兩紋銀?」我驚呼道︰「老板,你這也太貴了,京城繡扇坊的紈扇都賣不到你這麼貴。你這柄紈扇的確是好東西,但絕不值這個價。當然了,你若听我是外地口音故意忽悠我,那便又另當別論了。再說,今科狀元郎的墨寶也沒什麼稀奇的,又不是唐寅蘇軾的真跡,哪里用得著開這麼高的價?」
小販驚恐道︰「小、小人才沒有忽悠您!那您說,多少錢能買?」
我伸出一根手指,道︰「一兩紋銀,不能更多了。」
小販哭喪著臉說︰「哎喲姑娘,一兩紋銀小人連進貨都進不到啊!」
我待要說話,師父取過紈扇仔細端詳一番,問我道︰「嫣兒,你可知這柄紈扇有何典故?」
我微微一愣,好奇道︰「這柄紈扇還有典故?」
「你看這題詞‘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這是吳越王錢寫給他的王妃戴氏的詞句。戴氏乃是臨安城人,尤愛賞花。她每年寒食節都回臨安探親,一去便是月余,錢心中思念戴氏,卻又不忍心讓她錯過陌上繁花盛開的美景,遂寫此句。」他輕輕摩挲著扇面上的題詞,眉梢眼角溢滿柔情,微笑道︰「分明無一字提及思念,卻字字都是思念。」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我反復咂品這幾個字,再看那柄紈扇,忽覺萬分動容。錢乃是史上有名的賢君明主,彼時諸國割據混戰,吳越為江南小國,他身為一國之主,雖比不得皇帝有三宮六院,身旁婉轉承歡的人也肯定不少,他卻還能如此真心地對待發妻,實屬難得。這般美麗的愛情故事,被師父這般娓娓道來,堪堪撩動了我的心弦。
我不禁想,師父他有沒有想攜手共賞陌上繁花的人呢?
小販見狀,忙不迭上前附和道︰「還是這位公子識貨呀,扇面繡的正是吳越王妃陌上賞花的情景!這位公子,我看你家娘子是真心中意這柄紈扇,你何不買下送她?這樣吧,給你一兩五十文,不能再少了!」
我的耳根子迅速燒燙起來,垂眸羞惱道︰「你亂說什麼,這位不是我相公!」說話時,不由自主地偷偷瞥了瞥師父,想知道他對此是何反應。見他神色平淡如水,唇畔的笑意卻依稀加深了幾分,仿佛並未對此表示不悅。
師父他……不介意旁人的誤解?
小販撓頭笑道︰「哎喲,真是對不住,小人看二位男才女貌很是般配,這才一時嘴快,還望二位見諒!」
真的很般配嗎?我面上強作鎮定,心里卻是忍不住的高興,若有一汪清甜的甘泉流過心間。雖說這小販的心是黑了點,但一張嘴真是太能討人歡心了!
「無妨。」師父將我望了一眼,抿唇淡淡一笑,爽快地掏銀子付賬。小販接過銀子,麻利地將扇子包好遞給我,小而聚光的眼楮在我倆之間來回掃了幾圈,又道︰「恕小人直言,二位看起來真是很有夫妻相,只怕會由此誤解的也絕不止小人一個吧。可否請教二位是什麼關系?」
我羞澀道︰「他乃家師。」
小販驚訝道︰「二位是師徒?不像啊不像,姑娘你差不多有二十了吧,這位公子看起來也就二十有余的模樣,他竟會是你師父?」頓了頓,搖頭嘆息道︰「師徒如父女,二位既是師徒,那便不能結為夫婦了,真是可惜呀……」
仿若寒冬臘月里被人用冷水兜頭澆下,寒意透骨而入,直逼心底。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像在一瞬間被人抽去了靈魂。
眼前,小販的嘴巴仍然翕闔不止,但他說些什麼,我卻一個字都听不進去了。唯有最後那句話在耳畔回響不息,宛若魔咒般將我束縛——既是師徒,那便不能結為夫婦!
是啊,師徒如父女,倫常絕不可亂!
愛慕師父女子很多,但與他攜手共賞陌上繁花的那人絕不會是我。同樣道理,我可以愛慕任何人,可以是沈洛,是裴少卿,卻獨獨不能對師父懷有那份心思。
即便有……大概也只能深埋心底,隱忍,壓抑,永遠無法言說。
但是,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只怕我自己也說不清了。是他一手將我撫養長大,給予我庇佑和寵愛,這十多年來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早已銘于心、刻于骨,今生今世再無法割舍。
我希望他永遠不要娶妻,希望陪著他、照顧他的人只是自己,希望能一輩子獨佔他的寵愛。他與沈湄親近我會難過,會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哪怕終生不嫁也無妨,只要能留在他身邊便足夠了。
總以為是自己太自私、太孩子氣,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
倘若沒有小販這番話,大概我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對師父的感情早已變了質,從傾慕變作了愛慕,從依戀變作了愛戀。而這樣的感情,在不知不覺已然變得如此濃烈。在我心里,他永遠比我自己更重要。
世人皆道姜譽風華絕代,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春閨夢里人,卻是可望而不可及。曾以為我是最幸運的人,可以擁有他的溫柔、享有他的照顧,直到此刻,我方才幡然醒悟,所有的幸福都被「倫常」的枷鎖牢牢禁錮,一旦打破了枷鎖,一切都會消失。
到頭來,我才是最可悲的那個。
我不禁有些慌了神,是絕望,也是恐懼。淒惶之感如潮水般沒頂而來,瞬間將我淹沒。
「嫣兒?嫣兒?」
直到听到師父的呼喚,我終于恍然回神。抬起頭,他正若帶幾分擔憂地將我望著,溫潤柔和的目光一如往昔。
「嫣兒,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羞恥之心油然而生。我默然攥拳,酸澀苦楚自心底緩緩地彌漫開來,迅速流遍四肢百骸。
師父待我這麼好,總是悉心照料,苦心教導,可我卻對他生出不倫之心,若有朝一日教他知道了我的心思,他將會是何等得失望與恥辱!說不定一怒之下將我趕出相府也未可知。
不,不會的,師父永遠都不會知道!只要他不知道,我便還是他乖巧听話的小徒弟,我便還能繼續陪伴他左右,像從前那般討他歡心,一切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師父是將名垂千古的一代良相,受千秋萬世的膜拜與敬仰,我絕不會讓他背上「敗壞倫常」的罵名,讓他的美名沾染上上任何污點!
這是獨屬于我一個人的秘密,我會將它爛在月復中,帶入棺槨,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暗自下定決心,我向他報以安心的笑容,勉強道︰「師父放心,徒兒沒事的,我們走吧。」
他意味深長地望我一眼,也不知信是不信。我淡定地移開視線,捏緊手中的紈扇,舉步向前走去。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西子湖畔,前來游湖賞燈的人愈發多起來,摩肩接踵,頗為擁擠。人人爭先恐後地佔據有利位置,生怕錯過這場好戲。
考慮到師父身體尚未康復,我們便不與眾人搶湖邊的位置,恰好湖畔有間茶樓,倒也是個觀賞煙花燈會的不錯之地。小二將我們引上二樓雅間,正要上樓時,樓下廳堂內兩道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兩名黑衣男子,身材高大挺拔,皆以斗笠遮面。擦肩而過時,其中一人的斗笠不期然滑落,視線相觸,那人藍眸似海,若帶幾分攝人心魄的力量,眸光銳利如蒼鷹,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其實他算得上相貌不凡,只是這雙眼眸太深邃太奪目,其光芒完全掩蓋了他俊美的臉龐。
我雖為相不久,自小跟著師父也見慣了大場面,再怎麼威嚴孔武的皇族貴冑也絕沒有這般叫人不敢直視的強大氣場。將將望了一眼而已,我只覺氣息一窒——世上竟有這樣的人!
那人看我一眼,眼底掀起了陣陣漣漪,視線移到師父身上,唇畔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我忽然覺得此人有些眼熟,正想喚師父,他便快步走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待坐定後,小二奉上茶點,我環顧四周,小聲對師父說道︰「師父,我方才看見了兩個奇怪的人,好像不是中原人。」
師父端起茶杯小呷一口,頗有些訝然道︰「是什麼樣的人?」
我想了想,道︰「烏發藍瞳,身材高大,好像是遙輦國人。」
「遙輦國人為何會出現在臨安城內?嫣兒,你可曾看清他們的容貌了?」
容貌……只覺得那人膚白貌美,具體長什麼樣還真是忘了。好吧,其實我對非中原人臉盲==!
我搖頭,「沒有,方才那兩人都戴了斗笠,其中有一人的斗笠忽然掉了,徒兒匆匆掃了他一眼,並未對他的容貌留下太神的印象,只覺得他應當不是尋常百姓。他們走得很快,也不曾看清他們的去向。」
師父沉吟半晌,道︰「遙輦國近日易主,太子耶律修繼承皇位。此人城府極深,且驍勇好戰,是個極為厲害的角色。遙輦國與許國雖然簽有友好休戰盟約,但雙方往來也僅限于邊境幾座商鎮而已,我國邊境管理甚嚴,姜國幾乎沒有遙輦國人能深入姜國境內。耶律修登基不久,時機敏感,江南卻無端出現遙輦國之人,確有幾分蹊蹺。嫣兒,你且讓江南巡撫多多留意。」
方才那人不論是從身手還是氣度來看,都不像是普通遙輦國百姓,也不像是商人。直覺告訴我,此事非同小可。我肅然點頭,「徒兒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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