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身後有人喚我道︰「嫣兒。♀」回頭,只見師父玉冠束發,著裝正式,清峭出塵的身影幾乎溶在了蒼茫的夜色之中。他的面色愈顯蒼白,仿佛甚是疲憊,薄唇幾乎沒有半分血色。
他緩步走來,道︰「這麼晚還不睡?」
我說︰「師父,你去上哪兒去了?」
他輕柔地撫了撫我的頭發,容笑淡淡道︰「為師去見一位同窗故友,彼此相談甚歡,一時忘了時間。事先沒告訴你一聲,教你擔心了,是為師的疏忽。嫣兒,你來找為師是不是有什麼事?」
我見他神色坦然,遂放下心來,搖頭道︰「沒事,徒兒方才向李斐傳達了聖意,如無意外,試行賦稅改革將從五月開始,由青苗法入手。至于丈量土地,劃分肥瘠等級則要待此次旱情緩解後方才能進行,徒兒特來告知師父一聲。」
「你做得很好。」師父滿意地頷首,話鋒一轉,道︰「只是還有一點值得注意,青苗法中所提及的‘在青黃不接之季,由官府出面將積銀貸與百姓’,在試行過程中,必須防止出現強行貸款的現象。對于家境充裕的農戶,能不貸則無需貸。這一點,務必叮囑李斐多加注意。」
「徒兒明白。」我用心記下師父的話,又問道︰「師父,明早便要啟程前往姑蘇了,長途奔波,你的身體可還受得住?不若您便留在臨安,有文大夫照顧你,徒兒也能放心。橫豎姑蘇、蘭陵等地降了大雨,旱情已漸漸緩解,徒兒一人過去應付得來。至于那文濤,徒兒去將他請過來為師父醫病,你看可好?」
他微笑道︰「無妨,有張院長的丹藥,為師現在已經不反感坐馬車了。更何況,求醫應誠心,還是為師親自去拜訪文濤比較穩妥。」
見師父堅持,我便也不再說什麼。一時間,彼此相顧無言,唯有樹葉沙沙聲在寂靜的別院中回蕩不息。♀
他淡淡地將我望了望,眸光中若有千言萬語,不復以往清亮。我以為他有話想對我說,不想,他的手指緩緩下滑,停在臉頰旁流連摩挲良久,卻什麼話都不曾說。
驀然間,我像是被夢魘怔住,深深地沉浸在他的目光中無法自拔,渾身上下動彈不得,甚至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呼吸。耳邊萬籟俱寂,天地之間,好似只剩下我與他兩個人。
半晌,師父的眸光微微動了動,迅速黯淡下去,像是極為懊惱的樣子。他別過臉,迅速收回手,溫聲叮囑我早些休息,便轉身進房。
我呆立在原地,不由自主地伸手模了模臉頰,上面仿佛還殘留著他指尖的余溫。
溫涼透骨,永生難忘。
第二日一早,我們便啟程前往姑蘇。
李斐早早便來送行,我將師父的囑托傳達于他,他很上道地表示定當銘記于心,時刻以此鞭策自己,順便再次表達了他時刻準備著將一干美男打包送到帝都相府的心意,被我斷然拒絕。
在文海的精心醫治下,先前身中迷藥七星海棠的暗衛陸續康復,便由他們替代錦衣衛擔起沿途護衛的責任。
而在隨行的錦衣衛中,受傷最重的便數沈洛。我本打算讓他在臨安靜養,孰料他卻死活不答應,非要與我們一同上路。我委婉地提醒他,帶著他這樣一個重傷人員行事將會非常不便。奈何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死心眼,倔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溝通起來又有些障礙,在請示過師父後,只得無奈地同意。
臨安距姑蘇並不很遠,坐馬車也不過一日的光景。離開臨安後,天色漸漸轉陰,晌午時分,天空飄起了細雨。春雨綿密如針,悄無聲息地潤澤萬物。愈近姑蘇,雨便下得愈大。雨打窗欞,淅淅瀝瀝,涼爽的清風攜來清淡的草木芳香,聞來教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傍晚時分,我們抵達姑蘇城。姑蘇知府孟瑾是師父的門生,年輕有為,與我也算相熟。此番他特地出城迎接,見到我與師父同來,自是萬分激動。
他知道師父素來喜靜,遂安排我們在城郊的寒碧山莊小住。說是山莊,實為園林,只因園中的景致頗有山林之趣而得此美名。山莊內古木參天,移步換景,曲院回廊、亭台樓閣錯落其間,疏密相宜,的確不負「江南第一景」的美名。
休息一夜之後,我精神飽滿地與孟瑾一同外出視察。因為這場春雨的關系,姑蘇、蘭陵等地的情況比臨安好很多,原本干涸的大地漸漸被潤澤,不少因缺水而瀕死的作物也重新恢復了生機。經過商討,決定以派發種子作為主要賑災手段,只在災情較重的部分地區小規模興修水渠。
辦完正事回寒碧山莊的路上,我想起今日下午要隨師父一起去拜訪寒山寺,周瑾在姑蘇為官多年,不可能不知道此人,遂作無意狀問他道︰「周大人,姑蘇城外寒山寺旁,是否住著一位名叫文濤的大夫?」
聞言,周瑾面色陡變,露出些許尷尬之色,道︰「這……扶相怎麼會有此一問?」
師父的毒中得十分蹊蹺,在沒有查清是誰下此毒手之前,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過,周瑾的反應有些奇怪,倒是愈發勾起了我對文濤的興趣。我干干一笑,道︰「听聞他醫術高明,尤其擅長解各類奇毒,一時好奇罷了,並無別的意思。」
「文濤為人陰險狡詐、相貌奇丑、性情古怪、行事乖張,專愛搞些毒蟲毒蛇毒草之類的害人之物,看誰不順眼便下毒害誰,姑蘇城內的男子少說有一半都著過他的道。如今人人皆對他敬而遠之,幾乎無人敢靠近他三丈以內。此人並不是什麼懸壺濟世的神醫,不過是個江湖術士罷了。總之,您與恩師千萬不要同他扯上任何聯系……」
他以袖掩口輕輕咳了幾聲,目光依稀有些閃爍不定,虛笑道︰「呃,下官也只是听說而已,下官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一點都不熟!」
我不過是隨口問問,有必要如此義正言辭的抨擊文海嗎。若是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二人之間有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呢……==|||
不過,听他這般說來,我倒是對今日之行憂心忡忡了。
回到寒碧山莊,師父正閑坐涼亭內讀書。四周林木蓊郁,春紅清麗,透過煙雨朦朧望去,仿若一副潑墨圖。一壺清茶,一冊書卷,一襲翩然的白衣,分明極簡單素雅,卻美好得讓人覺得恍若置身夢里。
我收下紙傘,走到他身旁坐下,笑道︰「師父,怎麼在外面坐著?今日天涼,小心受涼。」
他放下書冊,微微搖了搖頭,溫聲道︰「不礙事,自從服用了文大夫開的藥方後,身體比從前好多了。這邊風景獨好,為師只是不忍心錯過。」
我說︰「師父,今日我向周瑾打听文海,他數落了一大堆,說此人很不好想與,所謂的‘毒醫’也不過是徒有虛名罷了。徒兒擔心若是他不肯為師父解毒,或是解不了師父的毒,該如何是好?」
師父淡然道︰「不是早就說過了麼,病了這麼些年,為師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毒能解得了自然是最好的,解不了也無妨。生死自有天命,不用刻意強求。嫣兒,為師並不懼怕死亡,只是舍不得你。」
鼻子微微有些發酸,苦澀的氣息在鼻腔中氤氳開來,淚水不由自主地模糊了眼眶。我迅速地別過臉,不讓他看出自己的異樣,壓著顫抖的聲音道︰「師父既然舍不得徒兒,便該積極地求治才是,怎麼可以說出生死有命這樣的話呢?反正師父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徒兒也不想活了,大不了到地府再續師徒緣分。」
他抿唇笑了笑,眼底的笑意柔若春風,似嗔似憐道︰「怎麼還是這麼孩子氣?不可以賭氣說這樣的話,知道嗎?」
心里愈發難受,若有千蟲白蟻在啃噬,痛得我幾欲窒息。想起他曾經說過「即便有朝一日白發蒼蒼、步履蹣跚,在他眼里我也還是孩子」這樣的話,我咬了咬唇,啞聲道︰「字字句句發自肺腑,絕不是賭氣!師父,難道在你心里,徒兒永遠也長不大嗎?還是,師父覺得徒兒是只個讓你操心的孩子?」
師父驀然愣住了,怔怔地將我望著,良久不曾言語,清俊蒼白的臉上急速掠過一絲不知所措。
我不禁暗自懊惱,恨自己一時嘴快,竟敢跟師父甩臉色。正想說些什麼來緩解眼下尷尬的氣氛,卻听他道︰「不是,我並沒有將你當做孩子,只是習慣了這樣的身份,一時之間難以改變。嫣兒,在我眼里,你早已是一個出色的女子,心系天下,能安邦定國。我方才那樣說只是想告訴你,縱然往後沒有我在身邊,你一個人也可以走的很好。我也舍不得離開你,但你必須知道,人生動若參商,離別總是會發生,一句‘舍不得’並不能改變什麼。我的命並不掌握在我的自己手中,由不得我做主。」他的眸光深靜莫測,清越的聲音混在淅瀝瀝的雨聲中,飄渺得如同天邊的浮雲。
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對我自稱「我」,而不是「為師」。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師父,只是一個尋常的男人,一個可以讓我傾盡所有韶華去愛慕的男人。
我想對他說,我並不出色,更無法做到心系天下,我的心很小,里面甚至沒有我自己的位置,只能安放他一人。
我想對他說,八年朝夕相伴的時光,與他在一起的記憶早已銘于心、溶于血,如若他不在我身邊,便是要將我的心挖去,將我的血液抽干。一個人若是沒了心、沒了血,還怎麼活下去呢?
我還想對他說,我不怕離別,只要他說舍不得我,上至碧落下至黃泉,我都可以追隨他而去。
我想說的還有很多,但是我統統不能說。我不能讓他知道,我對他存有不堪的感情。在他面前,我不是我,我只是「徒兒」。
雙手不由自主的攥緊,指甲陷入掌心,生疼。我垂眸,靜默半晌,道︰「對不起師父,是徒兒太任性,徒兒只是盼著師父早日好起來。」
他輕拍我的肩膀,溫柔道︰「不要難過,為師都知道。」
你不知道,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