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帝都後,我本想將周瑾關入天牢,容後再審,但又怕老狐狸得到消息,先下手為強,殺人滅口。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將他交給裴少卿最為穩妥。
當天夜里,我連夜將周瑾和地籍送入宮中。
裴少卿听完周瑾的陳述後,龍顏震怒,當即就要召老狐狸和王子琪進宮答話,被我好言勸下。鑒于周瑾是本案最為重要的人證,裴少卿下令將他軟禁在宮里,並派暗衛和錦衣衛十二個時辰貼身保護他,所用膳食和飲水也安排專人試毒,防得滴水不漏,生怕他有絲毫差池。
審訊完畢,夜已深沉,中天明月高懸,灑落一地清輝。
帝都的天氣不似江南那般悶熱,夜風襲來,涼意透衣入體。裴少卿解下斗篷披在我身上,道︰「小嫣,你穿得少,小心著涼。」
「皇上,使不得!」我頓覺受寵若驚,作勢要將斗篷還給他,卻被他搶先按住。清淺的月色下,那雙鳳眸流光溢彩,笑意盎然。他說︰「跟我還客氣什麼。你辦事真是越來越利落了。這次多虧有你,待時機成熟,我一定要好好整治王氏。」
我低頭笑道︰「多謝皇上夸贊,微臣受之有愧。」
言盡于此,彼此心照不宣。
其實,我這麼認真地督辦此案,多半是為了私心,裴少卿也是心知肚明的。我沒有辦法直接掌握王氏謀害師父的證據,不能光明正大地為師父報仇,只能通過私竊土地之案來嚴懲他們。
不管過程如何,我要的只是結果。
稍頓,我又問︰「皇上,如今人贓並獲,您打算如何處置王氏?」
他搖頭,「要治他們的罪,單憑這點證據還不夠。方才周瑾還交代了同犯數名,皆是江南知府,你可曾找他們問過話?」
「回皇上,微臣擔心打草驚蛇,只是派人暗中監視這些同犯,並沒有傳訊他們。依微臣之見,皇上可借此次壽辰之名,召他們來帝都賀壽,屆時再一一審問,不信他們不說實話。」
「好,就按你說的辦,你盡快代朕擬旨,傳這些人進京。」
「微臣領旨。」
裴少卿頓住腳步,眸光忽然變得有些幽深,「小嫣,這段日子辛苦你了。其實,你大可不必……」
我隱約猜到他要說什麼,心跳驟然加速,忙岔開話題,「皇上,微臣還有一事請求。♀」
他微微一愣,「什麼事?」
我側身靠近他,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聲音說︰「明日下朝,請皇上將沈洛留下議事,隨便說什麼都好,只要半個時辰便夠了。」
他疑惑道︰「你要做什麼?」
「微臣想要查清一些事情。」
「你懷疑他?」
我搖了搖頭,懇求道︰「不是。此事說來話長,容微臣以後再向皇上詳細解釋,好嗎?」
「好,我答應你。」裴少卿輕輕地執起我的手,一瞬不瞬地望著我,道︰「你說什麼我都會答應。小嫣,有時候我甚至會想,倘若你果真入宮為後,或許我便會成為商紂周幽那樣的昏君,為紅顏而棄天下。」
面上一燙,我不得不慶幸此刻更深人靜,濃重的夜色足以掩蓋所有情緒,不至于被他看出我的窘迫。
我慢慢地抽回手,掩飾地笑道︰「皇上,您說什麼胡話呢。不記得先帝的教誨了嗎?您要做一代明君,要讓四夷臣服、百姓安樂,要讓許國的基業流傳千秋萬世。您的榜樣乃是堯舜禹,怎可與商紂周幽相提並論?」
他也未曾勉強,順勢將我放開,薄唇牽出一抹苦澀的笑意。沉默半晌,啞聲道︰「小嫣,你還欠我一個答案。」
「我……」我知道他言中所致,不由咬了咬唇,腦中飛速盤算應當如何拒絕他。
他忽然後退了幾步,俊臉上急速掠過一絲無措,好似害怕听到我的答案,不待我說話便搶先道︰「不……呃,我不想逼你,你仔細考慮清楚再來回答我。時辰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說完,別過臉不再看我。
蒼白的月光映照著他俊挺的側顏,依稀勾勒出了幾許淡淡的傷痛。心中的酸澀無法言喻,我默默嘆息,跪下叩首,「吾皇萬歲萬萬歲。」
回到相府,我直奔書房,搬出所有奏折,想要從中找出沈洛以前所寫的奏折。可奇怪的是,不論我怎麼找都找不到。
我一本一本翻過去,心中萬分疑惑,不禁自言自語道︰「咦,我明明就把沈洛的奏折收在這一堆里了,怎麼突然沒了……」
書蓉端來一杯參茶,道︰「小姐,您在找什麼?」
「書蓉,最近有沒有誰來過書房?」
「奴婢沒在意。♀」
我想了想,把她拉到跟前,小聲問道︰「書蓉,小姐問你,沈洛他有沒有給你寫過情書什麼的?」
「有是有,不過……」書蓉放下參茶,頗有些哀怨地嘆了口氣,道︰「自打這次從江南回來,他便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對奴婢不聞不問。唉,奴婢不過是個丫鬟,自知配不上他,也不想再做糾纏。當愛已成往事,這些情書留之也無用,不過徒增傷感罷了。奴婢早就一把火全燒了。」
我驚道︰「什麼?全燒了?」
她噎了噎,囁嚅道︰「好吧,還留了一封。」
「快拿來給我看看。」
「小姐……」
我委婉地解釋道︰「書蓉,我不是想八卦你倆的事,是真的事出緊急。你乖,把那封情書拿來給我看看吧。」
書蓉勉為其難道︰「好吧。」說完,扭扭捏捏地從襟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我。
「原來你還貼身收藏……」我打開信封,素雅的梨花箋上寫的是一首《鵲橋仙》。
「縴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不禁失笑,沈洛平日里冷酷寡言,不料他竟也是個懂溫柔、解風情之人。
書蓉雙頰泛紅,咬唇道︰「小姐,您笑什麼?」
我將情書收好,正色道︰「沒什麼。這封信先放在我這兒,我保證,至多一天,一定完璧歸趙。你下去睡吧,別管我了。」
書蓉道了聲是,轉身退下。
這天夜里,我再一次夢到了那片清麗絕塵的杏花林,粉色的花瓣漫天飛舞,素衣少年抱著我,言笑晏晏。夢的最後,依然是那個身患觸惡之疾的陌生男子,以及那張忽然變成師父的臉。
我倏然驚醒,涔涔冷汗將一身中衣全部濡濕,腦中紛亂如雲,心下亦是百轉千回。
為什麼我會叫那素衣少年「哥哥」?叫那重病男子「爹爹」?他們倆果真是我的親人嗎?
觸惡之疾乃是不治之癥,得者必死,且傳染性極強,是最為恐怖的瘟疫之一。先帝曾下旨,各地但凡發現有觸惡之疾流行,必須上報朝廷,由太醫院安排太醫前去醫治,並將疫情記錄在案。倘若夢中所見都是真實的,我可以從觸惡之疾入手,或許能查出蛛絲馬跡。
就這麼坐著,想了許久,夜色消散,窗外漸漸明亮。我索性起床洗漱,收拾收拾準備去上朝。推門而出,清爽的晨風撲面而來,東方既白,朝霞滿天。
穿過回廊,恰巧遇見沈洛,他盯著我的臉看了半晌,道︰「臉色不好。」
「做惡夢了。」
他挑眉不語。
沉默一瞬,我笑道︰「昨晚我又夢到師父去世時的模樣,心里難受。不過沒關系,做點別的事便會好的。」
他眸色一緊,臉色迅速黯淡下來,看向我的目光既有愧疚又有心疼,很快便又消失不見。
我轉過身,假裝不曾發覺他異樣的情緒,「走吧。」
這天早朝結束,裴少卿果然點名沈洛留下議事,名曰整頓錦衣衛軍紀軍貌。離開九龍殿之前,彼此錯身而過,他以極快極輕的聲音對我︰「別亂跑,在外面等我。」
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的神情,點了點頭。
九龍殿外,我不期然撞見了多日未見的沈湄,這段時日,她清減了不少,整個人看起來輕飄飄的,好似下一刻便會被風吹跑。原本俏麗的臉蛋也失去的光彩,形容愈顯憔悴。
這樣倒好,省得我專門跑一趟太醫院了。我揚聲喚住她,快步走到她身邊,問道︰「沈太醫,你怎麼會在這里?」
她向我見禮,回答道︰「下官是來找哥哥的,他很久沒回家了,下官放心不下他的傷勢,所以過來看看。」
望著她蒼白如紙的臉和略顯疲憊的笑容,幾分淡淡的愧疚的涌上心頭。我握了握她的手,道︰「對不起,都是因為要保護本相……」
沈湄微笑著打斷我,道︰「扶相千萬別這麼說,這是皇上下的旨,與您無關。為人臣者,豈能違抗君令?況且,姜大人受人暗算枉送了性命,萬萬不可再讓您遭遇同樣的事,所以扶相不必覺得愧疚。」
听罷她這番話,我的心里酸澀難當,愈發不是滋味。
其實沈湄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曾經使過的那些小心思,也不過是為了接近師父罷了。倘若,她喜歡的人不是師父;倘若,她不要這般用情至深,或許,現在她早已嫁作他人,相夫教子,過得美滿而幸福。
事已至此,也只得空嘆造化弄人。
沈湄反握住我的手,忽然向我跪下,低頭哀求道︰「扶相,下官想向扶相討一樣東西,希望扶相能夠答應。」
我忙將她扶起來,道︰「沈太醫,有什麼事直說便是,何必行此大禮?」
她抬眸看著我,秋水剪瞳之中淚意盈盈,「扶相可否將姜大人生前用的那套茶具送給下官?下官自知此生執念太重,痴想太多,姜大人光風霽月、風姿卓絕,本就不是下官能隨意高攀的。如今斯人已逝,下官只想……留個念想。」
我嘆了口氣,道︰「沈太醫,你要的茶具,本相可以送給你。但本相有一言相勸,這些年你為了師父而耽誤終身大事,現在他不在了,你應當為自己的今後好好打算,盡早擇一個如意郎君才是。」
沈湄搖頭,柔弱的臉上隱隱透出決然,道︰「多謝扶相好意,只是下官早已決定,終身不嫁,青燈苦禪聊度余生,在佛前為姜大人和哥哥祈福。」
我微微一愣,苦笑道︰「沈太醫,你這又是何苦呢?」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她抿唇淡淡一笑,堅定道︰「下官無怨無悔。」
我心下惻然,不想沈湄外表看起來弱風扶柳,骨子里卻是這般倔強,不由對她生出了幾分敬意與憐意。沉默半晌,我笑道︰「既然沈太醫心意已決,本相也不勉強。本相尚有一件事要拜托沈太醫。」
「扶相盡管吩咐。」
「沈太醫,你知不知道近十年……哦不,近十五年,有哪些地方曾發生過觸惡之疾?」
「觸惡之疾?」沈湄思忖半晌,道︰「觸惡之疾屬于少發瘟疫。二十年前,先帝在太醫院設了醫治研究小組,如今都有專人管理疫情、研制藥物,是以疫情控制得很好,一般不易流行……不知扶相為何有此一問?」
既然不易流行,想必要查清楚也就不是什麼難事了。我本想隨意胡謅一個借口搪塞過去,但為免露出破綻引人懷疑,還是說︰「此事說來話長,以後本相再慢慢向你解釋。本相記得太醫院每年都會將疫情整理記錄在案,可否請沈太醫將有關觸惡之疾的疫情記錄取來給本相看看?」
「這容易辦,稍後下官便派人送到相府。」
我連連道謝,稍頓,又補充道︰「此事事關重大,還請沈太醫務必保密,連你哥哥都不能透露,好嗎?」
她心領神會地點頭道好,不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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