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兮,車子已經在樓下了,我們走吧。」頭轉過45度角,眼角處就閃現了三哥莫子裴那張據說是360度沒有死角的臉,其實,也不過是一副稍微好一些的皮囊罷了,若不是他姓莫,估計也沒有那麼多的熱捧了,「貌比潘安」這般的詞匯是斷斷不會這般自然地套在他的頭上,由此可見,身中流的血液是多麼地重要。
看了看手中的日記本,我的嘴角拉出一個用子裴當時的形容就是「畫皮變身後詭譎的笑」,隨手一丟,拋物線形下,它進了一個魚池中,我是不是可以矯情地借用一句話來結束︰「我的愛,像濟慈一樣,寫在水中」或者是「我的情書,寫在水中,一邊寫,一邊消失」?水會溶解那些雀躍的文字,一絲一絲,湮了脆薄的紙,藍色的墨汁想來很快就會游離成沒有魂魄的墨漬,一團一團的,再看不清曾經熱切的心情了吧。
「歡迎歸來,莫家的四公主。」子裴遞過一只手。
莫家的四公主,多少年沒有听見這個稱呼了?十歲到二十歲之間,我頂著這個稱號,和子裴——莫氏的三少爺,肆虐了方圓二十公里,那些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們听到莫子兮和莫子裴都會模模他們家孩子的頭,「千萬別學莫家的三小子和四丫頭,整天介瘋瘋癲癲的,把莫老的胡子都氣白了。」我永遠都學不來二姐子霖的溫婉嫻靜,子裴也仿效不來大哥子淵的溫潤如玉。
每每外公搖著頭,無奈地瞪著我說,「朽木不可雕也」,轉廂和子裴道「爛泥扶不上牆」時,我總會嘻嘻哈哈地和道︰「外公,沒有我和子裴充當爛木頭和泥巴,誰來襯托子淵的謙謙君子和子霖的大家閨秀呢?」那時外公總是一臉的笑意,也隨得我們胡鬧,只要不是鬧得天翻地覆,從來不曾來打我們,只是罰我們抄一些陶潛或者是蘇軾的名篇,只一條,需要用毛筆,于是,總有一段時間,外公的書房總是被我和子裴鬧得雞飛狗跳的,我們的衣服上也常常帶著黑色的墨漬,張牙舞爪的,渲染在柔和的料子上,仿佛是一段隱秘的訊息。學不來五柳先生的不為五斗米折腰,卻隱隱約約地體會了「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縴身;嗟溫涼之異氣,或月兌故而服新」的無可奈何。有時,抄寫到興致起時,也會學著古裝電視劇中那些書生,一邊念念有詞,「悲晨曦之易兮,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于百年,何歡寡而愁殷」,一邊將頭拗過來,拗過去。遇上些不懂的詩詞,有時我會問外公,有時,我卻樂于一知半解地背誦下來,總覺得這樣才半透著朦朧美。
10歲的童年總是可以矯情地被稱為「無憂無慮」,雖然,彼時,我已經失去了媽媽,那個爸爸,不提也罷,但是,外公總是寵著我,子裴也護著我,子淵和子霖向來是拿我沒有法子的,他們兩個人是附近所有孩子的好榜樣,小小的年紀,便懂得很多事情,乖巧而學識淵博,人又彬彬有禮,見到誰都會甜甜地叫上一聲,不像我和子裴,盡想著如何去作弄別人。所以,上天是很公平的,在賜予莫家閃閃發亮的兩個寶貝後,還附贈另外兩個使人頭疼不已的搗蛋鬼。所以,子淵和子霖見了我和子裴,盡量小心地躲開去,從來不和我們交手,想來也是在怨恨老天,為什麼他們會有我們這麼兩個不上道的弟弟妹妹吧,所以,那段長長短短的時光,我竟過得十分愉快,只是,媽媽那幽怨的眼神會于午夜前來,夢醒,總是會發現枕巾濕了一大塊,但不論怎麼說,我都是莫氏捧在掌心的珍寶。莫家大公子、二小姐、三少爺都沒有四公主的風頭勁。
其實,我原本的名字不叫子兮,而是余生生,生生不息的生生,這個名字包含了媽媽曾經短暫而又熱烈的愛情,雖然,它是以悲劇收梢,但是,媽媽卻從未後悔過。然而,所有的故事在10歲那年的生日改寫了,我成了莫家的四小姐。我的媽媽終于如花般凋謝在了灰敗的夜色中,帶著無盡的哀思與惆悵,我不知道她這一生是否會為當年的選擇後悔,畢竟,她的眼神中含著怨念,只是當時還年少,不知道何為「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那般入骨的相思,也不曾領悟到「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絕望。只知道,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柔柔地喚我生生了,只有人和我說︰「走,我們去周生生挑一條鏈子。」
然而,現在應該不會怎麼有人會叫我去周生生了。尤其是我當著外公和子裴強烈地表達了我對周生生的厭惡,還特意地像他們描述其中某一個款式的差勁之後,莫家上下就不曾再出現周生生的影子,誰說任性不好呢?至少我的任性可以讓我眼不見心不煩。雖然,子裴管它叫做「孩子氣」。其實,以前我還挺喜歡周生生的款式的,只是,所有的喜歡都隨著那條鏈子遠去。曾經,我喜若珠寶的鏈子成了我費盡心思想要拋卻的枷鎖,因為它時時刻刻地提醒著當初的甜蜜,襯托著現今的人走茶涼。
時常在想,如果那一段短短長長的歲月可以回收就好了,只是,那時間的明碼標價又是多少呢?是以一天來計價還是一個月想到這一點,我的心情瞬間明朗了些許,黃金的回收價是240元/克,高顯,原來我們之間的過往竟然也是可以用折現的,雖然,拿在手上並不會感到沉甸甸的感覺。
黃色的墜子上刻著一顆心,半是拋光,半是磨砂,黃橙橙的,若是在陽光下,或許還會折射出太陽的溫暖,明晃晃的,帶著我刻意營造的甜蜜。
高顯,你看,公司那麼小,籠統不過是兩幢樓,從東樓慢慢踱步到西樓,或從西樓緩緩走到東樓,都花不了5分鐘,可是那麼多天過去了,我連你的衣角都沒有看到過,今天,竟然在我賣掉了你送我的生日禮物後,我們差一點迎面相遇,只是差了那麼一點。你躲到了白色巨型的柱子後方,身邊是兀自不息川流而過的汽車,灰蒙蒙的車身在陽光下分外明顯,頹廢如同當初那個抱著膝蓋無力地看著散成兩條線的鞋帶的我,原來我們連說上一句「好久不見」的寒暄都是多余。
那天,你的聲音從手機中傳出來,冷漠地不帶一絲的感情,你說,「生生,我爸爸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要幫我開一家酒樓,有上百多桌呢。」
耳邊所有的一切只幻化為了斷斷續續零碎不堪的句子,高顯,原本我以為感情可以打敗金錢,可是我的愛情在面包面前卻不堪一擊。
那時的我半蹲著身子,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毫不吝嗇地將溫暖撒在我身上,可我卻只顧盯著左腳散開的鞋帶,頹廢地逶迤在落葉滿地的人行道上,終于,我明白了一個成語叫做自欺欺人。以前,我總是習慣把鞋帶系的松散些,再松散些,好像這樣,你便可以對想我幾次,然而,當我的鞋帶散在荒涼的西風中時,你卻要和我永遠地說再見了,這次是再也不見。
淚水沒有來光顧我,然而我知道,有一根弦在心中斷了,從此,你再也不是那個可以撥響樂章的人。你真讓我感到不堪,你以為采用了最為有效的方式,畢竟可以省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原來,你竟從來不曾了解過我,這個方式于我而言,卻是最侮辱人格的,這真是一種懦夫的表現。
原因的原因,理由的理由,不過是胡編亂造千拼萬湊以此來掩飾真實想法的借口罷了,其實事情的真相轉過來轉過去,無非就是厭倦了,卻仍然要冠冕堂皇地仍由自己躺在編制的理由中不能自拔,我這麼做都是為了家。完全就是一派胡言。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當初選擇和我執手時說,與其找一個有錢但是自己不愛的人,還不如找一個相愛的人一起奮斗。這樣,就算吵架也是理直氣壯的。
從此,我們之間,連陌生人都算不上。
思緒如浮絮,零零碎碎的,斷不成句,每每想起那副場景,總覺得恍惚,
「把這條鏈子也拿走吧,我只戴我的男人送我的東西。」那時,我早已落下了這份生日禮物。
「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來不會收回。生生,你送人也好,或者去周生生換一條新的鏈子也好,只是一條,千萬不要把它扔了,不然我會詛咒你的。」
從不收回嗎?但是你卻忘了,高顯,你送出的感情說收就收。比戲劇更跌宕的,是人心。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不知道對著多少女友說過,所以說的一點瑕疵都沒有。初听著,真的能感動人,然而,在我們分開的63天後,我終于領悟到,這般的甜言蜜語,不過是你為我構築的一個象牙塔,呵呵,24歲的我竟然還像一個孩子般深深地沉醉在你編織的童話故事中不願醒來。
你知道的,我曾經和你說過,倘若有一天,你遇上一個傾心的女孩子,或許她溫婉可人,或許她傾國傾城,或許她賢惠淑良,那時,請記得要放開我的手,因為那是作為女朋友的我能夠給你的最後的自由,但是,請記得一定要第一個和我說。只是,你找到了,卻忘了和我說,只用了這般的借口。我又不是那種會死纏的人,何必呢?
我的前男友,只能收進收納箱,從此沒有見到陽光的機會。你說分手後還是朋友,這在我這邊是絕無可能的,因為,我這個人,斷的很徹底。也許時隔多年之後,偶爾會翻出來,和別人開開玩笑,想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風流瀟灑過的,不過那畢竟也是多年後,我的回憶都深深地藏在皮膚的褶子後。沒有人可以把它翻出來,把玩一番。
今天之前的我還執意要當余生生,日子過得一塌糊涂的余生生,那筆賣項鏈的錢,正好夠我還珊珊的錢,剩下170元人民幣,都被我換成了一摞一摞的書,那時,我看李碧華的書,一本接著一本,在那些心酸的故事中,不能自拔,以此來哀悼我那微不足道的愛情。高顯,你看,現實和故事同樣狗血,所不同的,受到再怎麼嚴重創傷的女主角身邊肯定可以出現,讓我們可以心儀地唱出「宗之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的男一號。
日子一天一天如指間沙一般流逝,我躺在黑色的房間中不知今夕何夕,囊中羞澀,竟連一碗細面的錢都拿不出,當一切都需要精打細算的時候,日子好像失去了五彩繽紛的光彩,只余下捉襟見肘的暗灰,似乎絞盡腦汁也無法彌補拆了東牆補西牆的窘境。
幸而,子裴如神祇般從天而降,將我拖出了黑 的泥淖。那一刻,我真的覺得他是360度無死角,渾身散發著閃閃的金光,與滿頭散發,雙眼呆滯,渾如貞子的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子裴,我拽著他,不由分說地嚎啕大哭,像是要把這輩子受的委屈都通過淚水蒸騰出來,他身上阿瑪尼的西裝在我的眼淚鼻涕雙管齊下後早已不忍細看。
「莫家的四公主怎麼成了這副德行。」彼時的他,眉梢一挑,炎涼地開口。
「可是,子裴,我現在是余生生,不是莫子兮。」我手中掖著被角,不甘示弱地開口。其實,余生生也好,莫子兮也罷,不都是這副軀殼麼?只是,莫子兮不會因為這點勞什子而被別人甩,而余生生的愛情卻終究抵不過金錢。
「子裴,我錯了。原來愛情,並不是兩個人的事,當它涉及到家庭,或者金錢時,它會變得很復雜。生生還是輸給了子兮,一個沒有感情的子兮。我原本以為只要有感情,就可以打敗一切,卻不曾料到,他愛我,還愛得不夠深,至少,我還不值得他為了我而放棄了那座酒樓。」
「莫子兮,你這是發的什麼羊癲瘋,為什麼只有余生生是鮮活的,而莫子兮只能是行尸走肉?」子裴居高臨下地蔑視我,好像我再多說一句,他就立馬把我拉出去凌遲處死。「莫子兮,你只是你,名字不過是一個代號,身為莫家的四小姐,也可以活的很瀟灑,不需要往自己身上扛那麼多枷鎖。」
可是,子裴,你怎麼懂呢?那些人看中的,不過是我身後那個莫氏閃閃發亮的招牌罷了,並不是這個名叫莫子兮的我啊。
甩了甩肩上的發,暗暗地對自己說,「從此,你就是莫子兮,莫家的子兮,我與莫氏血脈相連,此後,我背負的不止是我,還有這個家族,外公,子裴,子霖和子淵。」你看,子裴,這就是身為莫子兮和余生生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