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
他找了她十年,在酒國里翻天覆地,結果她卻是躲在他家附近的巷子口,開了這間小小的粥鋪。
這粥鋪就在距離他如此近的職尺之遙,而他日日進出,竟然毫無所覺!
再看招牌,「晚晴粥鋪」四個端正雅致的隸書大字,明顯昭示了店家老板娘的芳名。
他多蠢啊!就在這狹窄的巷子口,他究竟錯過這女人多少次?
蕭牧軍快瘋了。
他仔仔細細地盯著好不容易握在手里的女人,熱烈的、專注的目光幾欲燃燒一一
洗盡鋁華,素顏朝天,她看來比他記憶里更美,經過歲月凝煉,更多了幾分飄忽不定的韻味。
反觀他自己,外表頹廢、精神萎靡,身上還帶著酒氣。
唉,怎麼自己在她面前就是帥不起來呢?總像個長不大的毛頭小子!
她被他強握著手,似乎只有剛開始顯露短暫的驚惶,那短短的數秒,教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然後,她便冷靜了,墨曈如深潭幽幽不見底,唇角勾著清淡的淺笑。
「蕭牧軍,是你啊,好久不見了。」就這麼淡淡一句,沒有情緒、沒有激動,一如止水。
但他卻是心跳得猶如萬馬奔騰。
他忽然恨起了她,原來這十年只有他心心念念地奈掛著她,她該不會從來不曾思念自己吧?
「喝酒了吧?你身上有酒味。」她又是雲淡風輕的一句,仿佛他喝了酒,就能為他此刻出格的舉動找到理由。
他咬牙,努力平復翻騰的心海。
「坐下吃粥吧!我給你倒杯熱茶來,醒醒酒。」
就這樣?如此平靜淡漠的重逢,不像他在夢中百折千回的場面。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他終于吐露心中的埋怨。
她微微一笑。「找我做什麼?」
他一怔。
是啊!找她做什麼?他憑什麼找她?他不是她家人、不是她男人,其至連朋友也算不上。
他就是個她在小學時胡亂認的干弟弟而已,只有過一年的交集,然後,是那激情纏綿的一夜……
在她心里,這些都算不得什麼吧?她是否只當他是偶然投在生命湖潭里一顆不起眼的小石頭,牽不動太多鏈漪?
「我要去忙了。」趁他心神恍惚之際,她掙開他的手。
他這才驚覺,店內客人都好奇地盯著他和她小聲的交談,尤其是他老爸跟王伯伯,四只眼楮里燃著熊熊的八卦之魂。
他回到座位,簫老爹已迫不及待地開口。
「兒子啊,你認識這老板娘?」
他不吭聲,對著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色,忽地失去胃口。
但兩位老人家不肯放過他,王伯伯也追問。
「你是怎麼認識晚晴的?那丫頭平常很安靜,好像也沒什麼朋友,你們什麼時候搭上的?」
什麼「搭上」?多難听的字眼!
蕭牧軍不客氣地瞪老爸的好朋友。「她是我學姐。」
「學姐?」兩個老人交換眼。「哪時候的學姐?國中、高中、大學?」
是小學學姐。
蕭牧軍眼角一凜,實在不想提起當年自己身為小包子的悲慘生涯,他用力放下筷子。「我回去換衣服!」語落,他憤然起身,離去時還很不情願地掃了在櫃台的陸晚晴一眼,他為兩人意外的重逢如此震憾,她卻是一派鎮定。
可惡!
他如風般大踏步地離去後,兩個退休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整個是心頭如貓抓,癢得坐立不安啊!
「老蕭,你如果不把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問清楚,我跟你沒完!」老王撂狠話。
「你放心,絕對追根究底,我也很想知道我兒子哪時候認識這麼文靜漂亮的女孩子。」蕭老爹保證。
兩人低聲商量幾句,又鬼鬼祟崇地將目光投向陸晚晴。
她正將兩袋裝好的粥交給一個外帶的老太太,算賬找錢。「總共一百六十,謝謝。」
「不是百六,是兩百一吧?」那老太太有些猶豫。
「你少算了一碗粥。」
她愣了愣,旋即嫣然一笑。「我是少算一碗了,謝謝提醒。」
「真稀奇,你居然也會算錯帳。」老太太是老主顧了,很熱情。「我常跟我老公說,你一個人能把這整間店撐起來,很厲害呢!」
她以微笑代替回答。
老太太似習慣了她寡言少語,也不覺得尷尬,逕自又叨念了一大串,接過了陸晚晴額外奉送的一小盒醬菜,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老板娘,我這邊要的是魚片粥,不是瘦肉粥,你送錯了。」有個客人喊。
陸晚晴心口一縮,表面仍是溫文淡雅的淺笑。「是,你要的魚片粥馬上來。」蕭老爹和老王在邊旁觀這兩段小插曲,彼此再交換記若有深意的眼神。
看來,有戲呀!
蕭牧軍匆匆趕回家里,先是喝了瓶解酒液,接著進浴室,刮了胡子、洗了熱水澡,徹底振作精神後,換上一件燙得整整齊齊的粉紅襯衫,系上藍色斜紋細領帶,牛仔褲強調出他的窄臀長腿,再搭一件墨綠色的軍風外套。
粉紅襯衫配軍風外套,公子與冷酷軍人的對比,在他身上卻融合得無比協調,既不顯得娘氣,也不過分粗獷,而是三分瀟灑中帶著三分英姿勃勃,還有四分是某種難以形容的性感迷人。
臨出門前,他在穿衣鏡前慎重地打量自己,確定外表足夠有型有款了,神釆也顯得爽利,這才滿意地頷首。
再來到粥鋪,正是客人最多的時間,眼看著吃粥買粥的客人川流不息,陸晚晴忙得足不點地,簫牧軍也不打擾她,靜靜地站在路邊一盞街燈下守候。
又過了將近兩個小時,十點多了,是粥鋪的打烊時刻,陸晚晴送走最後一波客人,預備關上店門。
簫牧軍趁她不注意,閃身進去。
她微微愣了下,似也不意外,由他進來了-隨後鎖上店門,拉下百葉窗。
店里很安靜,只有她和他相對,兩人僵持了一會兒,他不說話,她也不主動開口。
然後,他看見她為自己舀了一碗鍋底的殘粥,也不加什麼魚片、瘦肉等配料,就著兩碟簡單的醬菜,便坐在一張餐桌前慢慢吃起來。
「你還沒吃早餐?」他在她對面坐下。
「嗯。」
他皺眉。「每天都這樣嗎?你都忙到這時候才吃?」她抬頭瞥他一眼。「我開店前會吃一點。」
「那是什麼時候?」他問。「你幾點開店?」
「五點半。」
那麼早!那她得幾點就起來準備?
他胸口窒悶,咬了咬唇,當他在酒家肆意狂歡時,她卻披星戴月地忙著熬粥備料。
他不知該說什麼,想問她是什麼時侯辭去酒店工作的?她的家人呢?這種獨自開店的日子,她已經過了很久嗎?這十年來她究竟身在何處,做了些什麼?
他有太多問題想間,滿腔困惑意欲厘清,但說出口的卻是這句︰「我也餓了。」
「你煮的粥很好吃,可我剛才只吃了一口。」他說。
她靜靜地睇他,好一會兒,淺淺一笑。「只剩一點點粥糜了,你想加點什麼料?皮蛋瘦肉、豬肝、魚片、牛肉?」「跟你一樣,我就要清粥配醬菜。」
「好。」她替他舀了一碗殘粥,又端來兩小碟醬菜,卻未再坐下,而是從冰箱里找出什麼,在廚房忙碌著。
「你在做什麼?你還沒吃完呢!」他喊她。
她沒回答,過了片刻,她才又端來一盤瓷碟,上頭是一顆煎得半熟的荷包蛋,淋了點醬油。
是特地為他做的?
他驚喜地看看荷包蛋,又看向她。
她神色依然一派淡然,「不是說想吃嗎?吃吧。」蕭牧軍很高興,雖然她表情冷冷的,對他態度和說話語氣都疏離,但她記得他想吃半熟的荷包蛋,也特意為他煎了一個,這就夠了。
這代表她是在乎他的,待他跟一般客人不一樣。
他樂陶陶地將一桌粥菜都掃得精光,末了還不滿足,她將鍋底所有殘余的粥糜都挖給他了,他才盡興。
「以後我天天來你這里吃早餐!」他發下豪語。
她怔住。天天來?
他察覺她異樣的眼神。「怎麼?你不歡迎?」
她一凜,唇角微勾,似嘲非嘲。「你會膩的。」
「我找了你十年,還沒膩過!」他不爽地反駁。
她正收抬碗碟,听聞這話,動作一凝,跟著又不著痕跡地繼續收抬。
「我現在過得很好。」
這意思是不必他扮騎士,意圖英雄救美。
蕭牧軍听出弦外之音,胸口又是悶悶的。沒錯,他一開始對她確實存了拯救的心思。
他打听到她父親得罪了黑道,惹來殺機,不僅一條命白白丟了,公司也宣告破產,母親受不了這個打擊生了場重病,兩個弟弟妹妹又年幼,需要照顧。
為了挑起家里的經濟重擔,只差半年便大學畢業的她,在黑道分子步步進逼下,毅然選擇休學,入了酒家。
千金小姐淪落風塵,在她身上果然發生了連續劇般的狗血劇情。
而年僅十八歲的他,想救她,卻不知從何救起。
當年的他連自己也養不起,如今他能養得起自己和她一家人了,她卻已經不需要他的援手。
這般的錯過,才是真正令他侮恨莫及!
他們之間相隔的不是一條巷子的距離,而是五年的歲月,是他比她小了整整五歲,是他青春正盛時,她已揮別了青春,是他還不知愁時,她卻已嘗盡了人間疾苦。
「君子之交淡如水。」她凝睇他,悠然低語。「你來,我會請你一碗粥,可你不要天天來,我招待不起。」
「是招待不起,還是不想招待?」他執拗地逼問。
她默然不語,只是看著他微笑,那笑意清清如風,那透明的眼眸如古井不波。他真不喜歡她這樣笑、這樣看他,他不笨,懂得她的意思,她在他們之間劃下了請楚的界線。
「吃飽了你就回去吧,我還有事要做。」她趕他離開。
他忿忿地瞪她一眼,不得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