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季青知道了孟吟秋過世的真相後,感受十分復雜。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的一道江湖令,竟間接導致了他所愛之人的死亡。怪只怪,縱然他接手唐門後,整頓上下,手段雷霆,使得唐門眾人莫有不服他的,可他卻低估了人心的貪欲。權勢對于人心的誘惑,竟然如此之大啊。唐季青拍了拍腦袋,自責自己當初考慮失當。
「念雪,我對不起你們母女啊。」
「爸爸,你不要這麼說,是那魏雲坤利欲燻心,家里才會有此一禍,和爸爸你沒有關系的。」孟念雪勸慰道。
「話雖這樣說,我心里不安哪。」唐季青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
「爸爸……」孟念雪知道,唐季青此時的感受恐怕別的人根本無法體會,她心中有千萬句安慰的話,卻不知如何說。
「好了,這些話,我們以後慢慢說。你想知道你媽媽的事嗎?」感覺到氣氛有些沉重,唐季青笑著問道。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心中雖有悲切,女兒失去了母親,自己也不好使她再添煩憂。
「嗯。」孟念雪重重地答道。從小,她雖和媽媽相依為命,彼此都是相知甚深,可她所了解到的媽媽,是個已為人母的美麗女人,可她之前呢,她生活在怎樣一個家庭,她經歷過怎樣的悲喜,她又怎麼會一個人帶著身孕到了陌南鎮上?這一切的一切,她都很想知道。
「孟吟秋,只是你媽媽的化名。她真正的名字叫做秋茵夢,是一個長在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是在這青盛山上,那時候,我父親,也就是你爺爺,他還在世,我是他的大兒子,也是唐門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吟秋和她的朋友一起來蜀川玩,在山上轉迷了路,不知怎地,竟闖進了唐門總部來。」
「自從唐門隱居在這里,近百年來,只有五個人曾無意闖入,他們有的是游客,有的是想上山偷獵的人,祖輩們心憂唐門安危,雖然心里知道可能會錯殺無辜,卻也將他們……」
唐季青頓了頓,繼續說道︰「你母親是第六個。說來也真是緣分,就在她即將被槍殺的時候,我正好遇見,救了她。我那時年少氣盛,還不懂父親的擔憂,只一心不恥這‘寧可錯殺一百,不肯放過一個’的行為,不願與他為伍。父親訓斥我,處罰我,我都不听,把吟秋藏在我的房間里,悄悄地帶走了。那段時間,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唐季青的聲音變得輕盈起來,仿佛陷入了深刻的回憶中。
「我和吟秋去了很多地方,贛西,渝州,我從小在唐門接受的都是最好的訓練,練就了一身拳腳工夫,那時候,每天上午,我就在人多的地方表演,你媽媽拿著一個口袋去找人家收錢,賺的錢雖然不多,可也足夠我們溫飽。就這樣,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我和吟秋每天朝夕相處,無論禍福,患難相依,現在想起來,那真的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我們相愛了。」
「我曾問過她,她的家在哪里,她卻閉口不言,我也就不再多問了。直到有一天,她的母親找到了我們。我這才知道,原來她姓秋,名茵夢,竟是北都秋家的人。秋茵夢,孟吟秋,她真的是一個很聰慧的女子。」
北都秋家?孟念雪一愣,這豈不是說……「那秋潛淵老先生?」
「他是你外公。」
孟念雪恍然大悟,難怪她每次見到秋潛淵老先生的時候,都有一種格外親切的感覺,她也說不清緣由,想來,血濃于水的關系,即便是相見不相識,悄無聲息之中,也是有感應的。
「你見過他了?」見到孟念雪似有所思的樣子,唐季青問道。
孟念雪點了點頭,「是在雲城的時候見到的,他和那里雲水寺的方丈是好朋友。」
「雲水寺方丈……」唐季青念著,忽然想起了什麼,「是李木顯吧。」
孟念雪一愣,爸爸居然認識晦清法師,這實在很出乎她的意料。唐季青又接著說道︰「你爺爺和他也是老相識了,當年我和吟秋的事情一出來,兩家都竭力地反對,李木顯先生恰巧兩邊都認識,在中間緩和了不少。」
「原來是這樣。」孟念雪想起那個溫和的老人,即便為了寺中生計做了違背心中善念的事,他也依舊是個難得的好人。
「這麼說來,你是在雲水寺中見到秋老的。李木顯先生也見到了嗎?」
「是的,他還為我測過一個字呢。」
測字?李木顯先生為念雪測字?唐季青感到十分驚訝。
「怎麼了,爸爸,有什麼問題嗎?」
「自從十年前,他為一個人測了一個字後,便已經封了字了。沒想到他竟能為你測字。」唐季青看著孟念雪,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孟念雪心里卻是知道的,他是為了贖罪吧,覺得自己幫了寇玉嬋,雖心中不願,終究是做了助紂為虐的事,他覺得這給她帶來了危險,便想補償她。包括後來幫她查清寇玉嬋懷孕的真相,也是如此。孟念雪暗自嘆了一口氣,人在世上走,終究難做人。
「他為你測了什麼字?」
「焰。」說起這個字的時候,孟念雪的心里一顫。不知道他這段時間過得好嗎?
唐季青的眼楮驀地睜大了,這是巧合嗎?「十年前,他測的最後一個字,也是一個‘焰’字。」
孟念雪心里一動,仿佛感覺到了什麼,「他是誰?」
唐季青的臉上泛起笑容,「是一個我很欣賞的年輕人,這些年,我雖隱退在這青盛山里,山下的事情還是知道的。假以時日,他的成就必不會在我之下。」
是他嗎?十年前,那人測了一個「焰」字,十年前,他用「慕容焰」這個名字帶領著龍門在江湖上從此聲名鵲起。孟念雪心里暗自思索,真的這麼巧嗎?
這時候,唐季青卻拍了拍腦袋說道︰「念雪,你瞧爸爸,怎麼說到這里來了。我還是繼續說吧。」
孟念雪笑著點了點頭,她和爸爸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卻好像很多話都能對彼此說。這種親近的感覺,只有和媽媽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才有過。沒想到她也可以擁有這種幸福,靜靜地坐著听爸爸講述他和媽媽的往事,雖然那曾經帶給他莫大的痛苦,可那些有過的甜蜜與幸福,也永遠留在了記憶里。
「你外婆找到吟秋以後,便要將她帶回家里去。我也跟著去了。誰知道,當秋老知道了我的身份,竟將我趕了出來,並且不許吟秋再與我來往。我和吟秋做了千番努力,也是不經用。後來,我父親也知道了這件事,更是大發雷霆,把我鎖在了這山里,待我出去,再去找吟秋時,秋家的人竟然告訴我,吟秋已經死了。」唐季青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好像又回到了當年那段一生中最揪心的日子。
「我怎麼能相信?可我花大價錢買通了秋家的幾個佣人,他們卻都告訴我,吟秋死了,是自殺的。」唐季青抑制住自己的情緒,接著道︰「可我還是不相信,吟秋雖然柔弱,卻並不軟弱,就算日子再難捱,她也不會去尋死。當其中一個佣人告訴我,吟秋屋里什麼都沒有少,唯獨那塊她視如珍寶的流雲佩不見了時,我更加相信我的判斷,吟秋沒有死。」
「我一直在找她,可卻始終沒有一點音信。過了幾年,父親過世了,我縱然有千番過錯,可是按照唐門的規矩,長子為繼,我還是成了唐門的掌舵人。幸而我還有些能力,經過一番整頓,半年以後,門內上下都歸了心。」說到這里的時候,唐季青的臉上露出了微微笑容。
孟念雪也笑了,她想象出她的父親年輕時的樣子,怕也是英姿勃發,羽扇綸巾。每一個能夠在質疑聲中崛起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她敬重他,因為他是她的父親,同時她也佩服他,因他有這份迎難而上的魄力。
「那時,我苦于遍尋你母親而不得,這才不得已而為之,發了那道江湖令,誰知,竟反而害了你的母親啊……」唐季青嘆了一聲,看向孟念雪。
唐季青話到這里,孟念雪已全然明白了,只是,「外公和爺爺為什麼要反對呢?」按說,即便是有門戶之見,唐家和秋家卻都是極有威望的人家啊,何至于如此?
唐季青苦笑,「唐家雖有些名聲,終究是身在江湖之中,你外公是當世大儒,怎麼會看得上我呢?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一個只會打打殺殺的男人,他是怎麼也不會願意的。至于你爺爺,他是個極重體面的男人,在他眼里,我身為唐門的順位繼承人,身份是極為尊貴的,為了一個女人,竟對著秋家搖尾乞憐,這自然是極大的恥辱。而且,當時門內情況非常復雜,我還有兩個兄弟,如果我出了差錯,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可就難料了。」
看著唐季青有些自嘲的神情,孟念雪有點心痛。自己嫡親的兄弟,為了一個唐門門主的位置,竟可以倒戈相向,她沒有兄弟姐妹,自然難以深切體會。然而有一些人,雖沒有血緣關系,可相處的時候長了,也就像親姐妹一般了。她想起上一世初初被出賣的那一刻,心里也有些發酸。
年輕的時候,唐季青是有些怨恨兩位老人的,不論他們是為了什麼,竟能狠心將自己和吟秋苦苦拆散。然而如今他已過了不惑之年,早已釋然了,身在其位,誰都有無可奈何的時候,他亦是如此。
「好了,念雪,別說這些舊事了,跟爸爸說說你的事。你剛剛說,你現在在華雲大學念大三,是嗎?有男朋友了嗎?」
孟念雪一愣,沒想到唐季青會問起這個,「有的。」她笑著道。她常听陳伊婷說,每次放假回家,她父母都會問她有沒有男朋友,沒想到自己也有這麼一天了。
「他是個什麼樣的男孩子?」雖然才剛剛相認,可是作為父親,總是很關心女兒的終身大事的。
「他啊……」孟念雪的聲音輕柔起來,「他很好。」頓了頓,她微笑著道︰「只是,我以前對他太不好了,我以後要對他更好才行。」對著自己的父親,她說出了自己心里的話。
以前,自己有些過于任性了。縱然心中女兒情思重,也不該那般矯揉,而他,竟然能這樣包容自己。
那天晚上,他對她說,他願意等她。她心里的感動深重,無法用言語說明。他很喜歡她,她亦是對他情深,只是耽于她心中脆弱的安全感,和易于極端的性子。
人世間,曾有過多少樁深情被耽誤了啊。縱使一時兩情相悅,情真意重,卻為各自復雜的人心所誤,終究是散了。幸好,他的心堅定而厚實,能經受得住一切的風吹雨淋,也幸好,她的心柔軟而清醒,雖有舊時痛楚來阻撓,待雲開霧散,卻依然能看清心中所想。
听見女兒說「他很好」這三個字,唐季青臉上微微一笑,沒再繼續問下去了。他想起當年自己和吟秋戀愛的時候,就是這樣輕輕軟軟又復雜多思的感覺啊。況且,兒孫自有兒孫福,他也不必去多嘴。不過,要是那男人對女兒不好,他可不會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