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打的地球,流水的人口——對于日趨擁擠的地球來說,最不缺的就是人口。所以,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一年的時間,蘇玖做了想做卻一直沒有機會做的事情。一月,從莫斯科到西方的雅典——佛羅倫薩,她感嘆著那里永遠明媚的陽光,藍天白雲,遼闊高遠,還有色彩鮮艷的牆壁,深綠色的百葉窗,深紅色的屋頂……她也曾穿上一身純白的連衣長裙,垂下潑墨長發,像電影中的女主角,在文化廣場迎著朝陽的曙光擺放畫具,微笑迎來今晨的第一位客人,許是風華正茂的金發女郎,許是風燭殘年的貧窮老嫗。
縴縴素手執筆,一筆一畫勾勒他人,卻永遠畫不成自己。
再美的風景留不住她前進的腳步。她注定不會為了一處美景而終身停留。
五月,告別了佛羅倫薩,蘇玖來到了彩雲之南。麗江古城環山繞水,風景秀麗,夜晚的星空明亮璀璨,仿佛手可摘星,美得讓人心神俱醉。
去古城北的黑龍潭公園看日出,景象恢宏壯觀,岸邊可見玉龍雪山在潭中的倒影;畫至今仍保存完整的明代木氏土司建築,品味獨特的納西文化;租自行車背著畫板去白沙和束河鎮游覽,吃當地各種各樣的特色小吃;用鉛筆描繪山的輪廓,寫意水的溫柔;雨中漫步青龍橋,悠閑從容;在蓮花寺俯瞰片片青檐屋瓦……
上關花、下關風、蒼山雪、洱海月。這兒的風不帶蘇杭讓人靡靡醉醉的香燻,只是一味清爽地吹,吹成一眼美麗的風景、吹出一城清雅的人。
九月,作別高原雪上,踏上漫漫絲綢路,狂風漫卷,駝鈴叮當。這里沒有潺潺流水,沒有巍巍高山,廣袤的大漠,死寂的沙海——黃色、黃色,永遠是灼熱的黃色。
只有敦煌是彩色的——三世佛、七世佛、釋迦、文殊、普賢、觀音、勢至、天王、龍王、夜叉、飛天、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大蟒神……滿壁的五顏六色,滿眼的色彩斑斕。行至玉門關外,斜倚在月牙泉邊;踏上過鳴沙山,冥想在雷音寺。爬上石壁中央的懸棧,憑欄遠眺,只見滿目灼熱的金黃,綿延無盡,天高地闊。
蘇玖驀地想起了母親最喜歡的那首《金縷衣》︰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逃避了三年,是時候該回去了……
十二月,蘇玖訂了一張飛往c城的機票。在21歲生日那天揮霍完身上所有的現金之後,踏上了歸程……
一月初,蘇玖在c城一家畫廊找到了工作。主要負責解說和推銷畫,每天工作6小時,每周休息一天,底薪2500,提成另算。
二月初,蘇玖搬進了新租的公寓樓——鳳凰北路陽光小區3棟6-1,雖然不是很繁華的地段,但好在離畫廊很近。
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平靜安逸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春暖花開的五月。
「叮……叮……」清脆的鬧鈴聲吵醒了本就淺眠的蘇玖。昨晚為了趕補一副名貴的油畫,將近凌晨三點才休息,又一直做噩夢,才剛睡熟一會兒,鬧鐘又響了。
揉揉模糊的雙眼,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蘇玖掀被而起。拉開白色的窗簾布,陽光頑強地鑽進室內,抖落滿室的金黃。又是一個大晴天呢!蘇玖心想。
看了看腕上的表,9點45分。蘇玖迷糊了一陣兒,驀地想起了什麼,開始手忙腳亂地換衣服,洗漱,拿畫,開門,關門。早晨五步曲,一氣呵成,前後不過十來分鐘。
「蘇玖!你在干什麼?人家客戶都等你半個鐘頭了!你不想干了是吧?」劉經理中氣十足的聲音通過手機听筒咆哮在蘇玖耳邊。
蘇玖連忙拿開手機,掏掏被震麻的耳朵,用十二萬分抱歉的口氣恭恭敬敬地回答︰「劉經理,對不起,對不起!您老別生氣了啊!我已經到了。再讓客戶等就說不過去了,我就先掛了啊!拜拜……」蘇玖為了自己的耳朵,果斷地掐斷了通話。隨手招了輛的士︰「師傅,麻煩到尚城名都。請快點好嗎?謝謝!」
照著劉經理給的地址,蘇玖很容易就找到了地方。果然是有錢人的聚集地,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兒居然建起了花園小區,有山有水。古人說︰「大隱隱于市。」有錢人就是喜歡附庸風雅!蘇玖嗤笑一聲,不以為然。
按了三次門鈴,大約隔了三分來鐘,門終于慢吞吞地開了。蘇玖抬頭,正想瞻仰是哪位土豪,真真是好大的架子!只見一位頭發花白、年過六旬卻精神矍鑠的老人戴著快滑到鼻頭的老花眼鏡,正望著她,笑得和藹,眼里的滄桑卻掩不住慈愛的目光,和她真像……
迅速沖上鼻尖的酸澀讓蘇玖措手不及,只得連忙垂下眼瞼,以此掩住眼中的漣漣淚光。
蘇玖暗罵了聲沒出息。快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緒,似乎那一瞬間的動容和淚光都不曾出現。微笑著開口︰「請問,您是虞老先生嗎?這幅《秋日》已經修復完畢,請您驗畫。」做這一行的,特別是幫客戶修補珍藏的名畫,尤其需要慎重。先不說那些年代久遠的名畫因為油彩材質的差距而難以盡善盡美,就是在修補的時候也要千般謹慎萬般小心,要知道這樣一幅「舊畫」動輒就是幾千萬的事兒。
虞靳楊端詳著面前的小姑娘,唇紅齒白,明眉皓目,潑墨般的發絲輕垂,仿若似曾相識的模樣。他望著那雙黑亮的眼楮——眼底若有若無的滄桑和疲倦仿若是他的錯覺。真是個有意思的小姑娘!他就這樣望著那頭墨發,怔怔出神。
「老先生?老先生?您沒事吧?」蘇玖揮了揮爪子。
「喔……別站著說話呀,小姑娘你先進來吧。」
「哦……好。」
走進屋子,環望四周,本以為是水晶燈琉璃杯,木地板空調吹,但入眼的卻是青木桌紅木椅,水墨畫竹簾飛。
最顯眼的是客廳正中的紫檀木大書桌,足足佔據著小半個客廳,桌上擺放著幾張宣紙,硯台上擱著幾只毛筆,宣紙上是一株盛放的墨菊,細膩的筆法隱約可見其上的霜花,頗有梅花的欺霜傲雪之態。紙的右側方是用狂草題的一首七言絕句︰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不僅字狂,人更狂。
書桌一旁的向陽處放置著一張紫檀木搖椅,精巧細致地刻著形態各異的木蘭花紋。陽台與正廳之間斜放著一扇大大的花梨木屏風,一雕一刻皆是精致細膩。地上鋪著紅木地板,走在上面吱吱作響,甚有一番獨特風味。一張青木鏤花矮機上擺放著一套精致大氣的茶具,茶盤上的水還未干,顯然是才用過。
檀木的清香、飄散的墨香同空氣中的淡淡茶香相融,匯成一股獨特的香氣,沁人心脾。
書桌後的牆壁上掛著一幅潑墨山水畫,山山水水隱在薄霧之種,千呼萬喚始出來卻仍然猶抱琵琶半遮面。
蘇玖越是深入,越是發現別有洞天,越是禁不住感慨這低調的奢華。整個房子古色古香,裝修精巧細致,選材別具一格,果然「大隱隱于市」,只要有錢,處處都可以變成桃花源。
「這房子真巧!」蘇玖由衷感嘆,滿眼羨慕的光,如果她還在……
虞靳楊滿臉的興味「哦?來過我家的人用‘俊’‘雅’‘靜’‘寧’‘秀’等字形容過這屋子,偏偏小姑娘你用了個‘巧’字,此意何解呀?」
蘇玖輕輕一笑,不欲多言,避重就輕︰「紅木鋪地,紫檀為桌,上等花梨木、水曲柳應接不暇,一磚一瓦精雕細刻,細膩中凸顯大氣之風。筆是徽州狼毫,硯是黃河洮硯,如何當不得個‘巧’字?」
虞靳楊雙眼一亮︰「行啊,小姑娘!懂的可真多,真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老了呀……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蘇玖,蘇杭的蘇,瓊玖的玖。」
「蘇玖……蘇玖……嗯,好名字!‘玖’謂之似玉黑石,沉穩內斂,寵辱不驚。」
蘇玖莞爾,貌似想起了什麼,輕呼一聲,尷尬地笑笑「虞先生,不好意思,由于我的遲到耽誤了您寶貴的時間,還請見諒。我們現在就開始驗畫吧。」
蘇玖小心翼翼地拆開層層包裝,像呵護一個初生的嬰孩,輕柔細致。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室內,灑在畫面之上,仿若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在蘇玖驚訝的目光下,虞靳楊慢慢蹲身,輕倚著畫框,伸出青筋突顯的雙手溫柔地撫模著畫面,眼里盛滿了愛戀和悲慟,淚花微閃。
蘇玖眸光漸冷,盯著老人佝僂的背影,恍然看見了那個曾經求而不得的自己,藏在心里最深處的難堪和悲痛鋪天蓋地的襲來,那個模糊的身影愈來愈清晰,毫無招架之力,措手不及……
蘇玖狼狽地奪門而出。
王伍疾步行來,眉宇間盡是興奮之色,絲毫沒有年過五旬的老態。沒想到正當一個拐角,撞倒了一個臉色蒼白,滿臉淚痕的小姑娘,他連忙道歉,上前扶起。那姑娘低著頭,冷冷揮開他的手,悶聲離開。王伍回頭,只見得一抹略顯慌亂的縴細背影。
王伍笑著無奈地搖搖頭,邁步向前。沒有心思關注這個小小的插曲,他要趕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董事長。
見門虛掩著,王伍輕輕推開,就看見那個人盯著那幅《秋日》發呆,滿腔的興奮頓時冷卻,只留一聲心疼的喟嘆。
「阿楊?」王伍輕喚。
一聲久違的呼喚驚醒了恍惚中的虞靳楊。有多久沒听見小伍這樣叫自己了?以前他總是阿楊阿楊的叫,明明自己比他大了8歲,也不肯叫聲「阿楊哥」;後來一起拼事業,風里來雨里去,為了幫自己在商界樹立威信,他一直叫董事長,進退得宜,分寸得當。
這一聲「阿楊」像穿越二十年的時空,歷經風雨飄搖,響徹耳畔。
「小伍……我……丟了她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