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嵐端詳著請柬,陰翳浮上眼眸。他喃喃道︰「或許是我認錯了……但這落款的字體,很像我的某位故人所寫。」
「故人?」誰也不會在提起故人時露出厭惡又隱帶仇恨的表情。林紫蘇立即斷定,這所謂的故人,其實是他的仇人。但看晏行嵐似乎不願多說,她便也沒有多問,只說道︰「你會和我一起去香江吧?」
「當然。」晏行嵐無意從玻璃窗反光中瞥見自己的模樣,才知道自己臉色有多難看。
——看來自己還是不夠淡淡為定啊,即使只是有可能與「那人」相關的消息,都足以讓他失去冷靜。不過,幾百年來,自己是頭一次得到「他」的線索,也難怪自己不夠鎮定。
無奈地想著,晏行嵐輕輕抱了一下林紫蘇,旋即分開︰「我去把祈臨他們安排好,你稍等我一下。」
不知是不是游魂似的狀態持續得太久,後來又做了兩個多月的植物人,現在的晏行嵐雖然在外人面前依舊矜持冷淡。但只剩他和林紫蘇時,卻是分外熱情,時不時就要搞點小動作偷襲一下。
對于他的摟摟抱抱,林紫蘇已從一開始的臉紅,變成了現在的習慣自然。至于還會不會心跳加速,則要看晏行嵐做到哪一步了……
依照晏行嵐的意思,是要立即解除黑麒麟,但他剛找到祈臨,還未開口,卻先被祈臨搶先制止了︰「少主,我知道您想說什麼,但我只有一句話︰我管不了其他人,可我自己想要永遠追隨少主。」
聞言,晏行嵐眸光一暖,語氣卻嚴厲起來︰「祈臨,平心而論,我們以前雖是朋友,交情卻談不上多麼深厚。我沒想到出事後,你會同意母親的要求來幫助我。你足足幫了我五年,就在你最好最年輕的時候。人生一輩子能有幾個五年?我想從今以後,你該為自己而活。」
這是他的真心話。自從覺醒了以前的記憶之後,晏行嵐在潛意識里把盡心盡力守護自己的祈臨看成了半個晚輩,忍不住想多為他打算一點。
單從現實層面來考慮︰黑麒麟這個組織,當年是流塵一手創立,所需的經費也都是由她來支出。晏行嵐並不知道她的家底,但從每個月近七位數的帳單來看,這位母親顯然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有錢。但無論她再怎麼豪爽,也不會永遠拔款援助這個組織。打從自己醒來後,它就失去了原本的價值與意義。
晏行嵐雖然沒見過流塵,但從她比絕大多數男人還要凌厲干脆的作風來看,她是絕不可能花錢養一個用不到的組織的。
屆時,黑麒麟的成員又該何去何從?倒不如趁早謀劃起來。
祈臨听懂了晏行嵐的言下之意。沉默片刻,他突然微微勾起了線條冷冽如石刻的唇角。他顯然很少笑,所以這一笑起來,就顯得格外誠摯︰「少主,你大概不知道。在黑麒麟這五年,是我過得最開心的時候。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家的情況,總之,我在家里得不到分毫關愛,更沒有尊重信任。但組織彌補了這一切,我有可以放心交付後背的同伴,有榮辱與共的好友,有即使拼上一切也要守護的東西……一個爺們兒該有的一切,我全都有了。你說,讓我怎麼舍得離開組織?」
隨著祈臨直白之極卻又熱血之極的話語,晏行嵐忽然想到了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他還不是景星夜,世界也還不像現在這樣讓人眼花繚亂的時候,他也曾有一幫同生共死的師兄弟。他們的修為不及他,在門派里的地位也不及他,但卻並不因此嫉恨算計他,依舊是肝膽相照,榮辱與共。
當年的時光,現在回想起來宛若夢境一般,快樂得不真實。
如果沒有那場變故,師兄弟們也不會為了維護他而慘死。他也不會被咒印封住魂魄,生生世世不得解月兌。幸好如今,咒印終于解開,那是不是意味著,他也可以重新找回當年的快樂?
在理智權衡決定的利弊得失之前,晏行嵐的情感讓他先于理智一步,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好,那咱們就一起留下,壯大黑麒麟!」
「少主!」祈臨意外之極。他雖然心里有一萬個舍不得,但卻從沒奢望過少主會答應得這麼痛快。一時間,堂堂七尺男兒,竟為了這句話而鼻子發酸,眼眶發熱。
一牆之隔,在走廊偷听的兩個人也同時松了一口氣。西陵扶了下眼鏡,得意地說道︰「我就說過,老大一定會說服少主的。嗯?朱、朱焰,你怎麼哭了?老天,我沒惹到你吧?」
見心愛的女孩突然淚流滿面,向來月復黑多智的怪醫瞬間慌了手腳,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平時傲嬌又要強的朱焰,此時哭泣得洶涌而無聲,與最柔弱的女孩子沒什麼區別。西陵手足無措地安慰了半天,她才漸漸止住眼淚,聲音里還帶著氤氳水汽︰「我沒想到祈大哥會是這樣的人……我是說,我竟不知道,他不愛說話、總是自己默默將一切都辦好的性子,竟會是這樣養成的。枉我平時總說喜歡他,一直想要嫁給他……可笑的是,我其實並不理解他……」
听到喜歡他幾個字,西陵只覺心髒被狠狠刺了一下,卻不得不強裝笑臉,開導傷心的朱焰︰「從心理學上來講,一個人是沒法完全理解另一個人的。而喜歡這種感情——」
「西陵,不要再說了。」朱焰疲憊地打斷他︰「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稍後你自己邀請少主和祈大哥去慶祝吧,就說我不舒服。」
「朱焰!」西陵想追,走了幾步卻又站住了腳,愣然無語。
此時,正好晏行嵐推門而出。見外面一雙小兒女如此情態,不禁意味深長地回頭看了一眼尚自激動不已、對這一切全然不知的祈臨,暗暗搖頭。
轉眼,便到了拍賣會開始的那天。林紫蘇把兩家店子交給古爺,自己帶著小帝,與晏行嵐、祈臨等人一起趕赴香江。
香江剛剛回歸華夏,交接之際,經濟難免受到影響,街上頗有幾分蕭條。但在舉辦拍賣會的會場附近,卻是熱鬧無比。大批富商的到來重新帶動了這一片的經濟,重現了幾分昔日東方明珠的風采。
林紫蘇前世做記者時,為了跟蹤采訪一位考入香大的高考狀元,曾經到香江出過差,忙里偷閑小逛過一下。所以這次抵達後她並不像其他女人那樣急著逛街采購,而是先去休息。一覺睡到下午,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準備找小晏等人,一起填飽肚子再去拍賣會。
但在酒店餐廳里,她卻遇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清疏?」
遠遠看到一個身著暗紅金線繡龍紋、身材一流,長發垂肩,面孔妖孽的男人,林紫蘇一眼就認出這是打從M國回來後就不告而別的清疏。她正想打個招呼,清疏也發現了她。愕然地一笑,他趁同伴不注意時,背對著他們,伸出食指按在唇上,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這家伙,搞什麼鬼?」林紫蘇嘀咕了一聲,雖然好奇,卻也知趣的沒有打擾。只決定等會兒找個機會,再好好盤問他。
卻不想,他們這番「眉來眼去」,卻打翻了某人心里的醋缸。
「那人是誰?」晏行嵐不動聲色地問道。
林紫蘇隨口答道︰「澳門龍門的少主。」
「你們認識?」
「談過一筆生意,不過還沒交付。」
想起他們剛才的互動,晏行嵐眸色微凝︰「你和他很熟?」
林紫蘇終于從這話里咂模出一點不對味來,不禁挑了挑眉,半開玩笑地問道︰「熟又怎樣,不熟又怎樣?」
低頭看著一臉古靈精怪的女友,晏行嵐寵溺又吃味地攬過她的縴細腰肢︰「後者的話到此為止。前者的話——不如我們再試一試昨天做過的事?」
回想起昨天被他吻到缺氧月兌力、還被趁機上下其手吃了不少豆腐的一幕,林紫蘇馬上乖巧了許多,低眉順眼地說道︰「領導,我和他真不熟。」
好漢不吃眼前虧,小晏力氣又大到恐怖。她可不要被迫當場表演十八禁!要玩,也是躲進房里慢慢玩……
「乖。」晏行嵐滿意地捏了捏她的臉頰,渾不顧這番舉動讓身後除了祈臨之外的黑麒麟成員集體石化︰老天,這是在他們面前冷淡得像座冰山的老大嗎?!怎麼一對上林小姐,這冰山就變成了火山?
而平時最愛吐糟的小帝,這次也是一反常態地沉默著。自從玉店開業那天起,他就一直是這個樣子。林紫蘇曾擔心地問過他,他只說是一步一步接近仇人,不免心情起伏,讓林紫蘇不要管他。
林紫蘇對這話信以為真,便不再多問他什麼,只是平時會特意多說些好玩有趣的事,想讓他輕松一下。但林紫蘇沒有發現,小帝對那些笑話總是笑得敷衍,但偶爾看向晏行嵐時,那眼神卻深邃得讓人心驚。
拍賣會場,頂樓天台。
一名月白唐裝的老者負手而立,看不清面容,僅能憑那通身淵停岳峙的氣勢猜測,這老人來歷不凡。
在他身後,安吉拉苦苦央求道︰「義父,求您幫我去掉這該死的禁止吧!我一定會親手報仇雪恨,把丟掉臉面掙回來!」
她說這話時,本該是氣急敗壞,又帶點怨恨不苦。可現在卻說得小心翼翼,有氣無力。也難怪,不管誰將同樣的話重復了十幾遍,都會是這個樣子。
見這一次,義父也如上幾次般個語不發,安吉拉心里的疑惑恐懼更深了。從小義父就對她萬般疼寵,她還從來沒見過義父像這樣,對她不理不睬。
也許,只是因為她的表現而生氣,所以決定晾一晾她吧。否則,義父也不會特地將她帶到香江來。如果她真被義父厭棄,那只會被直接送回美帝在南方的黑奴莊園,悲慘地度過下半生。安吉拉這樣安慰自己。
這麼一樣,她不禁又生出了幾分勇氣。不想再苦求幾句,卻忽然听到義父的聲音響起︰「安吉拉,你追隨我多少年了?」
義父終于肯對自己說話了!安吉拉險些喜極而泣,但又不敢放肆。強忍住眼淚,她大聲說道︰「我從八歲時追隨您,至今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了,時間真是快。」老者感嘆了一聲,突然又問道︰「這二十年來,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何要收養你?」
安吉拉不假思索地說道︰「我父母是華夏散修,當年被道門子弟欺負至死。義父路見不平,殺了那幾個人,又收養了我,將我帶到國外養大。這份恩情,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若有機會,我一定會不惜性命地報答您!」
她說得誠摯無比,老者卻突然低低笑了一聲,語帶嘲諷︰「安吉拉,你覺得我是個心善的人麼?」
晏吉拉不知道義父這話是什麼意思,頓時噤聲。這些年來她看得很多,用心狠手辣,狠絕無情來形容義父,一點也不為過,甚至還猶有不足。否則,她也不會在多年的耳濡目染之下,養成草菅人命的性格。
——對啊,義父既非良善之輩,那為什麼當年又要救她?
疑惑剛在心中升起,安吉拉便听老者慢悠悠說道︰「其實原因很簡單,只因我一眼就看出你的魂魄十分特殊,尤其是對我這種修煉了長生玉玦的人來講,更是具有返老還童的奇效。」
安吉拉心里突然掠過幾分寒意,「義父,長生玉玦是什麼?」
「是一種可以讓人長生不死的奇功。當年創下這門心法的人,一定是想與天地同壽。可惜啊可惜,區區人類,又怎能比得過造化天工?所以這門看似完美的心法,有著致使的缺陷。可嘆我當年貪念太重,否則想一想它的原主人為何不修習此功,就能猜到里面的弊端了。」
原主人……不期然間,安吉拉突然想到林紫蘇的話。
——「我們的仇怨比這更早,大概是在四百多年前。你家祖師爺搶了我派掌門的東西,還殺人奪寶,讓我派幾乎斷絕傳承。這份大仇,你說我該不該報?」
四百多年前——
寒意絲絲,像無數條吐信的毒蛇,瞬間鑽進了安吉拉的七竅。
而老者的話語,依舊在持續,像蛇類最愛的餌類,一步步將她勾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為了除去功法弊端,這些年來我想盡各種辦法,甚至來到西方大陸,尋找各類中世界巫術與黑魔法,卻都沒有效用。好在老天總算待我不薄,讓我找到了其他替代的辦法︰每過一百年,找一個合適我的魂魄,以魂魄之力來滋養我衰朽的身體,延續性命。」
安吉拉下意識地問道︰「為什麼修行了長生玉玦,身體還會衰朽?」
「傻孩子。」老者語氣慈愛一如溫和長輩,卻讓人無端覺得毛骨悚然︰「這門心法只能長生,卻不能不死。我的力量雖足夠強大,身體卻依舊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當徹底消亡的那一天,我也將不復存在。」
「那你養大我,是為了——是為了——」安吉拉終于意識到了話語背後的可怕含義,不禁全身都哆嗦起來。
老者淡淡道︰「就像普通人類會按季進補,春補黃 ,冬補甲魚,我養你,自然是為了進補。」
無視已經癱成一堆的安吉拉,老者像忽然想到似的,又閑閑補了一句︰「對了,還有一件事沒告訴你︰因為當年剛剛發現這門功法的弊端時,我曾一度走火入魔,怨天咒地,這份怨氣直接影響了我的功法。所以,充滿怨憎與仇恨的魂魄,對我來說是最為滋補的——安吉拉,你知道麼,你父母身上的致命傷,是我下的手。那幾個正道弟子,也是我引過去做戲的。」
「你!你這個惡魔!」安吉拉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但因老者威壓甚重,雖然心里恨到極點,卻生出不半分報仇反抗的念頭,只想逃——馬上逃,逃得越遠越好!
听著身後急促無措的奔跑聲,老者下垂的嘴角微微一揚。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原本奔向天台出口的安吉拉,突然生生改變了方向,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生生往欄桿邊拖去!
「不——不要啊!義父,饒了我!」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安吉拉險些魂飛魄散。她尖叫著,雙手不斷在地上用力摳挖,希望奇跡發生,她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除了折斷的鮮紅指甲與血肉模糊的指尖手掌之外,她什麼也沒得到。
不過兩三秒鐘的功夫,她就被拖到欄桿缺口的地方。五十六樓的長風吹起她的裙擺,像一朵無助的小花,隨時會被碾落成泥。
安吉拉哭得一塌糊涂,精致的妝容糊成一團。她還想再求饒,老者淡淡看了她一眼,眼中嫌惡之色一閃而逝︰「真丑。」
這是她在世上听到的最後一句話語,之後她便被那股大力拋了下去。肝膽俱裂的恐懼中,她不斷下墜——下墜——
老者微一抬手,顏色各異的三魂七魄立即從被活活嚇死的安吉拉身上抽離出來,飄到了他身邊。吞下這糖果一般色彩繽紛的魂魄,像是枯木逢春一般,老者原本皺紋密密、到處都是老年斑的身體,奇跡般地一寸一寸恢復平滑,重歸白皙。斑白稀疏的兩鬢也迅速變得烏黑濃密。
與此同時,安吉拉的身體則因被強行抽離了魂魄而急速風化。最終,她墜地的下方只留下一條裙子、一雙高跟鞋、一些首飾,身體則完全被風吹散。這些看上去像是某個女子當街月兌光luo奔的痕跡,讓發現衣服的市民糾結了許久。
而在頂樓,已只剩下一名望之不過三十的壯年男子。
最後看了一眼那處缺口,他微微一笑,轉身走下天台。只有聲音,依舊像剛才那樣蒼老︰「你不是說為了報恩不惜性命麼,這也算得償所願吧。」
數百米外,酒店餐廳。
林紫蘇突然打了個寒顫。
晏行嵐立即關切地握住她的手︰「怎麼,冷麼?」
「不……剛才突然心悸了一下。」林紫蘇只當那是錯覺,不太在意︰「也許是餐廳的冷氣開得太足了吧,沒關系。」
對面的清疏見幾天不見,頗為欣賞的美女居然已經有了男朋友,不禁半是打趣半是酸溜溜地說道︰「我可是瞞著門中長老,好不容易偷了空子過來的。你不是問我最近發生了什麼嗎,先別忙著秀恩愛,快听我把話說完。」
林紫蘇有點後悔找這只人形大燈泡了。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說道︰「要說快說。」
「凶什麼凶,難道你剛才不是在秀恩愛?」清疏無辜地眨了眨眼。
林紫蘇剛想刺他,卻听他正色說道︰「你們也是為了這場拍賣會而來的吧?那你們知不知道這場拍賣會的主人是誰?半個月之前,他找到龍門,許諾每年提供我們十萬塊紅脂暖玉。作為交換條件,要我們對他的一切行動保持緘默,不要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