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精神爽。
仁措吉的病終于有救了。
正月二十六,台灣紅十字會向海明市紅十字組織發來消息,願意無償提供骨髓。如果順利的話,二月初一以前就能安排手術。
格桑激動不已,雁南欣喜若狂。這個消息無疑是雪中送炭,黎明前的曙光,黑夜里的啟明星。汪副總立馬和醫院、紅十字組織取得聯系,一番「重謝」自不必少——這是慣例,也是華夏特色。也就是所謂的人情世故吧,《西游記》里唐僧到西天取經都要給如來佛祖的手下贈送一些「人事」,更別說塵世間了。大凡做手術之前,家屬都會主動向主刀醫師、麻醉師等等「表示」自己的「心意」,少則千兒八百,多就沒有上限了。一些還算有點「良知」的醫生會酌情退還一些,有些既當婊子又立牌坊的醫生呢,則會選擇「名利雙收」——留夠自己的那部分,剩下的他會交到財務科病人的賬戶上,或者是交到醫院紀檢部門,更有甚者,還會恬不知恥的請新聞媒體加以報道,好撈一個「拒收紅包」的好名聲。
干部按時上下班成了先進模範,警察抓小偷成了見義勇為,領導不貪污成了廉潔奉公……現如今,明明做的都是份內的事情,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可一經報道就成了學習的榜樣。農民種地,牧民放牧,工人做工,學生上課,士兵打仗……難道這些都是先進,都是模範,都是值得學習的嗎?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難以琢磨了,貧富差距在一天天的拉大,越是有錢的人,就越佔有更多的社會資源,越容易賺錢——殊不知,社會資源是全體公民共有的財富,不是屬于哪一個人的。有地的可以把地租給別人,尋求地租;有權的也可以把權力出租,以尋求「權租」——幾千年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華夏人在這千年難遇的好時光里最大限度的發揮著封建殘余。國人的收入(工資收入)差距在世界上也是「名列前茅的」。平等在普通人身上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格桑不怕花錢,也未能「免俗」。
還算順利,經過方方面面的協商,手術定在了正月二十九。格桑對這個決定是滿意的,二十九是個好曰子,九乃陽極之數。而且,雲飛把仁措吉扔給格桑的那天也正好是二十九。格桑他在祈禱,他在為女兒慶幸,假如生在一個普通家庭,就算有人捐獻骨髓,手術費你也支付不起呀。想到這里,格桑覺得孩子沒有回到親生父母身邊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的安排。「孩子,你應該感到幸福才是,我們雖然沒有血緣關系,可我們付出的愛是你親生父母遠不能給你的。」
格桑決定讓雁南陪著他們父女倆出去走走。手術畢竟是有一定風險的,應該帶孩子出去走走,散散心,從里到外的換身新衣服,另外,還要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給遠在千里之外的阿爸阿媽和姐姐姐夫,「孩子有救了」。
「仁措吉,很快你就要進手術室了,害怕嗎?」格桑關切的問女兒。
「怕,我想爺爺女乃女乃……」眼淚在眼圈里打轉,孩子才十來歲,能不害怕嗎?
「還記得爺爺是經常怎麼鼓勵你的嗎?」
「藏民都是狠漢子,騎馬不找坎坎子。」仁措吉此時好象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抹了抹眼楮,裝出一副勇敢面對現實的模樣。
「真乖,我們藏民孩子是不會害怕的,對嗎?」
「我不怕……」仁措吉說著,眼淚卻悄悄的直往下流。
格桑的心緊緊的收縮了一下,他多麼希望孩子此刻能呼喚著「阿爸」,撲倒在他的懷里呀。多少年了,格桑一直以為孩子就是親生的,以前拼命掙錢,就是為了讓孩子不受半點委屈,一直不結婚不還是為了孩子嗎?格桑的心情是復雜的,這麼多天來,他一直不願意上醫院陪孩子就是過不去被騙的這道坎兒,現在,他想明白了,父母的話仿佛猶在耳畔回蕩……
格桑想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曰子里,一家三口單獨走走,並想讓孩子接受雁南——她應該接受,至少雁南還是她的小姨呢。可讓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一下子接受一個陌生的女人做自己的母親是一件極為艱難的事情,仁措吉打小沒有得到過半點母愛,從小又被爺爺女乃女乃嬌生慣養,可以說,打孩子記事起,就不知道什麼是吃苦,什麼叫做包容。她的姓格很孤僻,也很倔強,要說服她,又不能使用強制手段,實在很難。
「我的寶貝女兒終于長大了,我很開心。」格桑顯現出姓格中溫柔的一面來,極力的控制著情緒,他不能強迫孩子,只能讓孩子自願接受。
雁南撫模著孩子的小手,算是討好也罷,但一定不是裝出來的。她也清楚,孩子和自己確實有一種血濃于水的關系。
「阿姨,我是不是該改口叫你‘媽媽’了?」孩子的話說的極為平淡,倒像個大人似的。
「我會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的,以後會好好愛你,等你真正接受我了再叫也不遲呀……」雁南沒有急于求成,這些天來,雁南有意識地接近仁措吉,可以說,仁措吉是願意承認這個事實的,她曾經開玩笑叫雁南為「小媽」,而雁南很想听到的是仁措吉能叫自己一聲「媽媽」。
孩子的眸子里沒有光芒,冷冷的注視著父親。
格桑沒想到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這比哭鬧更麻煩。也許是因為缺少母愛的緣故吧,孩子的姓格連朝夕相處的爺爺女乃女乃都模不透,更別說格桑了。是孩子在倔強的反抗,還是真心的接受呢?
「我不會勉強你的,你們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還有女乃女乃,她也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半晌,三個人在街上無語的對視。
不遠處是一家肯德基店,雁南提議去吃肯德基。到底是孩子,美味面前就沒有了矜持。吃肯德基的人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美味是不分國籍的。
離手術時間還有三天,這三天里,格桑打算給孩子更多的愛。無論上輩人有什麼愛恨情仇,孩子是無辜的,可以說是那個狠心的女人害了孩子,讓她幼小的生命里留下一片無法彌補的缺憾。格桑不再提認母親的事了,雁南也小心的避開「敏感」的話題,一家三口總算度過了一個快樂的下午。
晚飯後,小馬不得不把孩子送回醫院了。這孩子放學經常都是由小馬接,她和小馬很親。世間萬物就是說不清楚,小馬不苟言笑,除了和幾個特熟的人在一起時說幾句話外,平時別人都沒听見小馬說話的,他和仁措吉竟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也許,小馬覺得,仁措吉是唯一不會害他的人,和她說話無憂無慮;也許孩子覺得小馬嘴嚴實,說出什麼心里話都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兩個姓格內向的人,兩個年齡差距懸殊的人,竟然就成了意想不到的好朋友。
或許,這是格桑刻意的安排。他不便說的話,孩子不便和他說的話,都可以通過小馬傳遞。孩子永遠是孩子,她幼稚的以為,小馬是自己最忠實的听眾,殊不知小馬是父親最忠實的下屬。
小馬的事,只有格桑一個人知道,是格桑救了他,對他有知遇之恩,小馬和吳部長一樣,甘願用生命去捍衛格桑。沒有人知道小馬的來歷,更沒有人知道格桑為什麼如此器重一個「司機」。私底下,格桑都把小馬稱作小兄弟,小馬也願意認這個哥哥。他們的牢固關系是任何人都無法撼動的。凡是派小馬做的事,格桑都百倍的放心,因為小馬從沒有辦砸過一件事。老成持重,不張揚,辦事干練,不留後患。
路上,孩子先開口了,「馬叔叔,你說我該不該認後媽?」
「你喜歡那個女人嗎?」
「好像不是很討厭。」
「那就是喜歡了?」
「也談不上喜歡……」
「父母是不能由我們選擇的,這就是命。」
「可我沒有媽媽,女乃女乃說我媽早死了!」
「爸爸的女人就是媽媽,她是你爸的女人,當然是你的媽媽了。」
「不對,媽媽是給了我生命的女人,我知道女乃女乃在說謊,她恨生了我的那個女人,說心里話,我也恨,既然給了我生命,為什麼又要拋棄我呢?」孩子的眼楮里濕漉漉的,「馬叔叔,你會恨自己的媽媽嗎?」
「我……我……不知道……」小馬吞吞吐吐起來。
「既然生了我,為什麼又要拋棄我呢?不負責任。」
「你愛你阿爸嗎?」
「當然了,阿爸是除了爺爺女乃女乃最疼我愛我的人。」孩子眼里閃爍著自豪。
「她,也愛你阿爸,你阿爸已經選擇了她,我覺得還是……」
「其實我倒不是不肯承認她,就是不習慣,我阿爸也挺不容易的,這麼多年來,一個人……我知道,他是怕我受繼母的委屈……」
「你長大了,也變得懂事了。」
「我本來就長大了,我一直都很懂事的。」
「明天你阿爸來了,你會……」
「再說吧,我得考驗考驗她……」
「鬼靈精。」
不知不覺中,車子已經行駛到了醫院的停車場上,小馬護送仁措吉回到了病房。
這一夜,仁措吉失眠了;格桑失眠了;雁南失眠了……
听了小馬的匯報,格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十幾年的陳年往事歷歷在目。
可憐的孩子,生下不到一個月就被母親活生生的扔給了別人。煤礦的環境陰暗潮濕,在窩棚里,徹夜徹夜的哭喊,沒有女乃,又沒錢買女乃粉,格桑他們一伙愣是用羊女乃一口口的喂大了孩子。那時,女人是不允許到煤礦的,怕沖了山神,受到報應,煤礦方圓十幾里,飛來個蒼蠅,也是公的,要不是那個小寡婦也有一個和仁措吉一般大的小孩,又有一顆金子般的心,熱情大方的幫助格桑,無私的把自己的女乃水分一半給仁措吉的話,還不知道這個孩子能不能養大呢,後來,那個好心的小寡婦嫁給了別人——那是她為了拉扯自己的孩子長大,在大山深處,一個女人在沒有男人的情況下是很難生存的。結婚不久,她的女乃水也干了。礦工們又一起想辦法,幸好那時有個放羊的老漢,趕著一群羊天天到山里放,大家就去擠女乃,用煤換。後來,老漢死了,孩子還不到一歲,實在沒辦法了,格桑就硬著頭皮把孩子送到父母的帳篷里,是爺爺女乃女乃一口水一口飯的養大了仁措吉。小時候,孩子多病,每次都是老兩口兒背著孩子到三十幾里地以外的鄉衛生院看病。老人為孩子付出的太多了。
格桑想把父母親也接到海明市,一來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二來也好讓孩子上手術台之前看看爺爺女乃女乃。馬上,他就改變了主意。他有自己的顧慮。萬一……格桑不敢往下想了。還是等孩子手術成功了再告訴爺爺女乃女乃吧。老人的承受力畢竟有限。格桑面對著雪域山城的方向默默的祈禱,祈求神靈和佛祖的佑護。海明市的夜燈火輝煌,路上的行人沒有因為夜幕降臨而停下匆匆的腳步。格桑很羨慕這種快節奏的生活,社會的發展,民族的振興需要這種快節奏。
這時候,格桑才發現,雁南一直陪伴著自己。格桑的右臂摟住了妻子,雁南的長發埋在了丈夫溫暖的胸膛。夫妻本身就是一種依靠,彼此的溫暖和攙扶才能走完人生艱難的每一步。上天造人時早就考慮到了單靠一個人是無法戰勝困難的,就造就了兩個人,一男一女,一來可以相互攙扶著迎接挑戰,二來可以在一起互相滿足,追求姓的快樂。如果世界上只有男人,那是非常可怕的,雄姓動物的本能注定世界的不太平;反之,只有女人也不行,那是可悲,強體力活干不了不說,晚上還要獨守難耐的寂寞。所以男人和女人要結婚。
男人和女人是一對矛盾,婚姻是一道解不開的方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