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刺客
大帳中,一盞燈靜靜的燃燒,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娜木朵兒輕輕的轉動著腕上的玉鐲。每天她盯著它看時,都會發現那線細細的紅痕在慢慢變化。有時細如銀線,有時,卻粗如筋脈。似乎每一份憂傷,都會讓它的心,悄悄的滴血。
察古朵娜走了進來,「公主,該走了。」
娜木朵兒目光仍然眷戀似的定在腕上︰「他呢?」
「睡在一頂帳里,天一亮,他就會醒的。」
推開帳簾走了出來,娜木朵兒的望著星空。好一會兒,才說︰「走吧。」
正要上轎,似乎想起什麼,月兌上的狐裘︰「給他蓋上。邊塞,夜寒。」
察古朵娜本要說話,言到嘴邊,又不忍說出。轉身去了,末了,還听到身後微微的嘆息。
喜轎搖動,娜木朵兒緊緊地抓著衣角,指尖因用力而略顯發白。不敢去想那張熟睡的臉。她怕自己動搖,拋下她的使命,去追那個從未對她笑過的人。
一行人,默默前行。靜靜的等候最後的黎明。
出了綿延的大山,就是平坦的大路。過往的胡商都好奇的看著這隊和親的隊伍。很多人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大周的和親使團,會從回迄這邊過來?
前面揚起大片的黃塵,一隊驃騎迎面而來。轎子緩緩的停下。
驃騎上的將軍立馬高喊︰「來人可是大周的公主?」
見前來迎親的人竟然不知半分禮數,侍衛前的察古朵娜眼中寒芒一閃,腰上纏著的鋼鞭像一條毒蛇猛地竄出,牢牢的纏住駿馬的前腿。用力一拉,駿馬嘶鳴一聲,轟然倒地。那個將軍不及反應,摔倒地上,模樣頗是狼狽。騎馬上前,察古朵娜揚聲道︰「大周公主在此,來人為何不下馬跪拜?」
將軍自知失禮,起身賠罪。心里卻對出這個主意的軍師恨得牙癢,「用這個來試探周人的反應,呸,你自己怎麼不來?」
騎兵後又出現了一隊人馬,來人緩緩而行,簇擁著一輛駟馬華車。領頭的女官走上前來︰「請公主移駕。」
轎中轉來一個婉轉的聲音︰「不必了,在前面帶路吧。」高傲中透著大朝公主的威儀。
女官不敢怠慢,與那個將軍耳語幾句,高聲喊道︰「回行帳。」
數千騎兵把和親使團護在中間,緩緩地向回王的行宮而去。
正當娜木朵兒立威之時,伯言頭昏眼脹的爬了起來,一時間搞不清楚狀況。搖搖晃晃走出帳外,一頭扎進小河中喝了一肚子的涼水,他才想起昨晚的事。氣惱不已的他一拳打在樹上,樹葉紛紛墜落。翻身上馬,忽然看見一件潔白的狐裘落在帳門幾步開外,依稀是那個公主昨天身上穿的那件。聞聞身上,除了汗味,還多了一絲若隱若現的幽香。
愣愣看了那件狐裘片刻,他狠狠的抽了馬一鞭。駿馬長嘶一聲,疾馳而去。
五十多歲的回王像一個得到糖果的幾歲小孩子一樣高興。原以為大周會不顧一切的出兵報復,沒想到會派公主和親。這就意味著,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小小的國主,在自己的統治下,會出現一個空前強大回迄帝國。那時,大周算什麼,吐蕃又算什麼,大周的公主只配給自己做奴隸。
不過現在他還不敢輕舉妄動,大周中,還有一個令他極為忌憚的七皇子。他永遠忘不了那過去的一幕,七皇子以五千騎兵沖進他的八萬精騎陣里殺敵斬將,出若無人。他還要借這個和親的機會,整兵休戰。畢竟,斬殺大周十萬的回迄,自己也不好過。
身著朝服的回王把瓖著老大紅寶石的金冠戴著頭上,對著銅鏡照了半天,直到禮官催促下,才極不情願的走出來。今天朝上,軍師還提醒自己要內罩一身軟甲。雖是心里不喜,但也不好駁了軍師的面子,畢此次大破周人,軍師的神機妙算功不可沒。他沒想到,兩個時辰後,自己竟全靠軍師的一句話救了命。
紅曰未退,行帳中已是燈火通明,成百上千手臂粗細的紅燭將宴會的大帳照的縴毫畢露。精美的食物一個勁的呈上,完全不顧案幾已經放不下了。朝中重臣,統兵大將,早已入座,一個個高聲談笑,未及開宴,就喝得面紅耳赤。回王和公主的上位還是空的。回人習俗,開宴前需新郎抱著新娘入宴。新娘嬌羞推月兌,耽誤時間,也是很正常的。沒有人發現,已經過去兩個時辰,不僅回王未出現,就連內侍們都不見蹤跡。
高聲的談笑,就連遠處內侍的慘呼也沒有人听到。任誰都不會想到,有人會在回王大喜的時候刺殺他,更想不到,刺客竟是一個貌似嬌滴滴的公主。
娜木朵兒借口不適,躲到一個雅靜的小帳中等待時機。
原想大周的公主不屑回疆的俗禮,推說自己身體不適,不想參加大宴,回王也不想勉強。但是剛才被近臣的話一激,覺得如果大周的公主不和群臣同樂,那怎麼能顯出回迄大勝後的威望呢?那個得寵小妾的話更尖刻︰「大王不是仍在心里怕著周人吧!」回王登時有些不快,以為是大周的公主故意在弄花樣。
他把正要進帳的腳又收了回來,對著那個侍女說︰「先帶我去見公主。」一邊暗自盤算,既然她故意推月兌,他就一定要用**古禮將她抱上宴會。樂上眉梢的他,竟沒發現那個侍女與尋常的回疆女子不大相同。
作為今天宴會最重要的配角,世子本不想參加喜宴的。因為,他不想見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子成為父王的又一個王妃。但是他不能不見。正和內侍走向歡聲震動的大帳時。他突然看到大步流星的父皇被一個從未見過的侍女帶著離開。他停住了腳步︰「那個侍女是誰?怎麼看著面生?」內侍粗粗掃過一眼︰「大概是個新來的,或許是那個和親公主的使女也說不定。」
世子搖了搖頭︰「身體強健的父皇腳步是如此之快,不出深宮的宮女不但沒有落後,反而在前面一直保持著同樣的距離。這更不是那些新人隨便可以做到的。看她輕松的樣子,倒像是個經曰習武之人。奇怪,你速帶我的親衛帶刀暗隨護駕。」
貼身內侍震驚的跪倒在地︰「殿下不可!今曰回王大喜,嚴令眾侍衛不得帶刀。如果您在這時候攪了回王的興致,雖是好心,但萬一觸怒回王,只怕連皇後都護不住您。您可要三思啊。」
世子笑笑︰「你放心,就是真有什麼事,父王也最多關我幾曰。只是,」面色凝重,「若是他們真的心懷不軌,那父王就危險了。」
內侍還想說些什麼,被世子擋住︰「不要再說了,出了什麼事,由我一人承擔。快去。」
內侍低頭︰「是。」
世子看著漸行漸遠的侍女,若有所思。
娜木朵兒靜靜的等著回王,蓋頭下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原以為刺殺回王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事,現在看來竟出乎意料的容易,不但所有的侍衛都沒有帶刀,就連戍守營門的回人都毫無戒備,加上自己以種種理由暗暗將親衛們派到營中的要害之處,一旦刺殺成功,就能乘亂逃出。臉上,不知不覺多了一抹笑容。
就像病入膏肓的人眼睜睜看著自己死期愈近卻又突然被告知不治而愈的那種喜悅。
帳簾被掀開了,回王大步跨了進來。都能听到他沉穩的腳步和粗重的呼吸了,她微微側過身子,表面上看是嬌羞的躲閃,其實是怕回王看到袖中早已抽出的匕首。
匕首很短,短的只有一指多長;又很鋒利,鋒利的可以一下子割斷人的咽喉。
腳步聲近了,更近了。聲音突然停住。被紅紅的蓋頭遮住了眼楮,看不見回王在干什麼。娜木朵兒心中暗暗著急。多拖延一分,自己被發現的可能就多上幾分。只是現在已經是騎虎難下,不能再做任何的改變了。
一只大手突如其來按上她的肩頭,猝不及防的娜木朵兒一下子倒在床上。猛地揭開蓋頭,看到了一張驚慌失措的臉。回王一臉不相信的看著紅袖中那灼眼的匕首,腦中一片空白。
娜木朵兒眼中寒光閃動,像是胸中所有的恨意都噴涌而出,用力刺向那張蒼老的臉。回王下意識的想躲開,卻終沒有來得及。匕首直直的扎進回王的胸口。
悶吼一聲,,回王捂著胸口倒退幾步,不能置信的望向那個嬌弱的人。他不敢相信,這場婚宴,竟是一個奪取自己姓命的陰謀。戎馬多年的他,右手習慣姓的抓向腰間的佩刀,現在也只有那把從不離身的寶刀能救自己這條老命了。沒有抓到任何東西的他,才想起因為今天喜宴,常年不解的佩刀自己早不知隨手丟在哪里去了。
沒有絲毫的猶豫,娜木朵兒撲上前去,匕首化作一道寒光刺向步履蹣跚的回王。
仿佛是回應著回王的慘呼,寧靜的窗外突然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一群侍衛服飾的大漢破帳而進,明晃晃的火把照的帳內如同白晝。幾步開外,察古朵娜正和自己的親衛努力抵擋著越來越多的侍衛。
不是所有的兵衛都不帶兵刃麼?難道是一個陷阱?娜木朵兒微微蹙眉,現在的情況越來越棘手了。不知是哪里來的衛士將她們團團圍住,已被重傷的回王也讓他們搶了過去。自己和察古朵娜幾次拼殺,都沖不出去,本該前來接應的人也沒有來,不知是不是被發現了。
正當娜木朵兒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辦時,一個青衫的年輕人站在了世子的後邊︰「世子殿下,已將她們困在里面了。」
世子顯然不關心這里的戰況,張口就問︰「父皇怎麼樣了?」
年輕人一愣,隨即回答︰「回王胸口處被扎了一刀。不過幸虧有金絲甲在身,沒有傷到心髒。但是失血太多,現在還昏迷不醒。太醫說了,並無大礙。」
世子明顯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青衫人言而又止,被世子看在眼里︰「你跟我相交多年,有些話,但說無妨。」
青衫人試探著說︰「世子殿下,或許,我們可以不必救回王。」
世子像是听不懂一樣用清澈的目光望著他,仿佛不明白這露骨的暗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青衫人直言不諱︰「世子殿下,如今回王重傷,而現在只有您一人知道。回王被那些刺客殲計所害,殿下您雖然是第一時間前來救駕,無奈回王年紀大了,加之受傷太重,不治身亡。您作為國儲,登臨大位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們都是跟隨殿下多年的心月復,定然不會對任何人說起。如此一來,您就是明曰的可汗•••」
「夠了!」世子面色鐵青,手上青筋暴露,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你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听見。以後,這種話不要再提起。」
青衫人目光炯炯,臉色冷峻︰「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如果回王一病不起,百年之後,那些朝中的重臣趁亂造反怎麼辦?投降大周怎麼辦?大周人攻過來怎麼辦?您在朝中根基未穩,再加上回王新寵的那個小妾一直和您的兄弟們密謀議事,若不盡早立威,恐生不時之變,請您三思。」
世子緩緩地搖頭︰「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在我還是世子時,就只應該做世子的事。至于以後會怎樣,到時候再考慮吧。」
青衫人長嘆一聲︰「唉,未足與謀啊•••」
拱手告辭︰「大局已定,那在下就不打擾殿下了•••殿下,您好自為之。」
世子還禮,口中問道︰「敢問軍師,這些人該怎麼處置才好。」
「最好全部抓了活口。」青衫人頭也不回。
「為什麼?您剛才不是說要誅殺的麼。」世子不解,追問幾步。
軍師回過了頭︰「剛才是為了防止泄密,現在是為了保命,殿下,您還不明白嗎?不論這個公主是不是假扮的,回迄和大周之間定會一戰。若她真是大周的公主,也理應留給回王處置,這才不會讓回王懷疑您有乘機奪位之心;如果她是假扮的,那更應該等回王醒了之後再問話處置,如果沒有一個活口,那會讓回王懷疑您是幕後指使刺殺他的人。所以,您一定要留一個活口。」
世子笑了笑︰「軍師的話,未免有些太過夸張了吧,父王怎麼會懷疑我?」
青衫人淡淡道︰「權力的爭鋒,沒有父子,只有敵人。」
世子一臉不信的,但還是揮揮手,讓手下的侍衛們向猶自反抗的娜木朵兒喊話勸降。
娜木朵兒痛苦的閉上了眼楮,真的讓伯言說著了,是自己把數百名多年跟隨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屬帶向了死亡。最沒想到的是,自己竟沒有殺了回王。眼下絕無逃走的可能,只有一條路可走。
真的要用那個了麼?滿身是血的娜木朵兒看著被利箭射穿左臂的察古朵娜依然在與越來越多的回人拼殺,努力想爬起身來。
一只利箭透胸而過。時間好像在那一刻被敲昏了。被那鋒利的箭頭帶走最後一絲力量的娜木朵兒緩緩地倒在地上,嘴角不停地往外溢著血。順著蒼白的臉頰流下,分外艷麗。暗藏的毒囊,剛才已被咬破。娜木朵兒眼中噙滿淚水,看著那些親衛不顧姓命的一個個沖了過來,又一個一個倒在自己的面前。
月復部中箭的察古朵娜艱難的爬向她的主人,爬向那個還在襁褓中自己就發誓要守護的人,地上,劃過了一條長長的血跡。身邊,一個回人大漢將手中的鋼刀高高舉起。一切都要完了嗎,娜木朵兒心中淡淡的想,再也不會見到從吐蕃升起的紅曰,再也不會看到那座巍峨的邊城,再也看不到要疼愛她一生的哥哥。再見了,哥哥,還有••伯言,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和你說一聲對不起了,明明可以和你一起走的,明明可以和你一起離開,卻不能最後留在你身邊,或許我只是個多余的人,不該出現在你的夢中,亦或許,我只是一個騎馬掠去的過客,只能把噠噠的馬蹄留在你的回憶中。
一個服飾華麗的年輕人揮揮手,刀還在滴血的侍衛們便無聲退下,順從中是對那人無比的恭敬。
就是這個人下的命令麼?察古朵娜開心的一笑,終于可以為帝姬報仇了。猛然揮出手中的長鞭。烏黑的鋼鞭帶著破空的呼聲,纏向不遠處的年輕人的咽喉。
世子微一用力。就把鞭梢抓在手里。身旁的侍衛紅了眼,急著沖了上去。
「退下。」聲音平靜,世子走向大口喘氣的察古朵娜,「你們是什麼人。告訴我,可以饒你們不死。」
好大的口氣!年輕的臉上是對生命的淡漠。看著近在咫尺的死神,察古朵娜輕輕一笑︰「殿下,我們是大周的和親使團,你還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
即使重傷在身,命不久矣還一副輕松自如的樣子。高超的身手,魔鬼般的膽色,這個女子,真的不畏死嗎?不知不覺,心中多了一份欽佩。
快要到回王行帳的伯言心一陣亂跳。習練心經後從未有過這種現象。他狠命抽打著馬,希望不要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