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謫仙(上)
蕭唐
七皇子的城府極深,就是跟隨他二十多年的我也沒有看見過他的臉上有太多的表情,永遠是一張平靜的臉,即使是面前的刀劍都不能讓他動容半分。
和七皇子的相識就像是一場夢,在突然中進入,在突然中醒來。我自幼父母雙亡,流浪街頭靠和伙伴乞討為生。那時是冬天,京都的冬天。京都的冬天,滴水成冰,冬天的夜,寒氣逼人。冬天夜里沒有吃的,身上沒有一絲棉絮的我們就會凍死街頭,雖然知道沒人會可憐我們,但還是想活下去,許是本能吧。街上的人很少,我們走了很長的路,卻什麼東西也沒討到。小小的我們都知道乞討不光彩也很屈辱,但總比死在街頭要好的多。我差不多要凍僵時,小店的大娘給了我一個熱騰騰的包。當包子放在我凍成青紫色的手上時,我的手早已沒了知覺。沒等我習慣姓的說出那些話時,大娘就轉身離開了。
包子很香,很好吃的樣子。韭菜和雞蛋的香味不斷舌忝著我已經麻木的胃。我緊緊的抓著它,第一個想法竟是快點吃了,不要讓別人看到,饑餓的我那時也顧不上和我同樣饑餓的伙伴了。正要把已經冰涼的包子塞進嘴里,旁邊就鑽出一個比我大了不知多少歲的人,瘦骨嶙峋,干枯的手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一下子將我推到。包子,[***]的砸在地上,就像一個冰疙瘩。那個人抓起來就往嘴里塞,不停地啃著,啃著,血合著包子的碎屑掉了下來,四周除了寒風在呼嘯,就只有他像是老鼠磨牙的撕啃聲。
我嚇呆了,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就連不遠處伙伴的呼哨聲也沒听到。老乞丐像是怕我搶去似的把包子緊緊攥在手里,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跑得無影無蹤。我才想起,那個呼哨,是伙伴叫我的信號。我忙不是跌的跑過去,卻什麼也沒看到。在寒風大雪中一遍遍的喊著他的名字,體力不支的我倒下了,就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
一雙絲錦棉靴走到我的面前,抬頭看看,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他像是很疑惑的看著我,似乎不明白我為什麼在這麼大的風雪中仍躺在地上。
「你在睡覺嗎?」他的話讓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對七皇子第一映像是一個不知紅塵事的富家公子,說好听些是不諳世事,不好听的就是一個白痴。
我腦袋里昏昏沉沉,本來還可以罵他幾句的,但實在沒力氣的我,只能一次次試著爬起來。我知道,富人家的孩子對我們只是一種天真的好奇,就像看到一件從來沒見過的東西的好奇,一旦明白我們的身份,就只剩下鄙視和不屑。我小的時候骨頭很硬,用青紫色的不停哆嗦的嘴唇吐出幾個字︰「不用你管,笨蛋!」
那個男孩身邊立刻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怒喝著什麼。七皇子像是說了什麼,那個聲音頓了一下,又拔高不少,隱隱中听到‘他只是個乞丐’之類的話。
「他不是個乞丐,是我的近侍。」在狂風的怒吼聲中,這句話在我耳中重重的敲下,掩蓋了所有的聲音。
我昏了過去。
從此,我不再是街頭一名衣衫破爛的乞丐。本以為那個非富即貴的公子只是個尋常官宦人家的公子,卻不曾想,他是皇帝最為倚重的皇子。
我找過那個風雪夜後再沒見過的伙伴,卻終于音信全無。听人講,那年雪大,有些乞丐因為沒有吃的,所以三五成群殺人取食。所以,那個伙伴,最後,怕是再也不會在世界上出現了。
跟著一個皇子,也許是一個平民莫大的榮幸。但是我卻有些不願。不是因為他待我不好,不是因為天生的自卑在作怪。只是,我不願去打仗,不願去殺人。
我的父母就是被亂兵所殺,我對戰爭,有著與生俱來的恐懼。
七皇子年紀雖小,但早已在軍中磨礪。心姓敏感的他,察覺到我的不願,他對我說,他不會強迫我留在他的身邊,若是我願意,他隨時可以給我些盤纏做些小本生意,不必選擇整曰廝殺的曰子。
可我卻選擇留在他身邊,而且,這一留,就是二十多年。
七皇子很少笑,大概因為他母親賢淑妃早逝,而他的父皇又對他分外嚴厲吧。
當我還是一個他的貼身侍衛時,七皇子迎來了他的第一次惡戰。
大周歷三十九年冬,回七王反叛大周,和大食結盟。回王親率大軍逼近隴關玉門。七皇子臨危不亂,帶領邊關五萬鐵騎出關迎敵。
還記得陣前的七皇子,一襲白衣坐在馬上,依然是平靜的面容,靜靜的望著被血染紅的戰場。身後,是鼓舞全軍將士奮勇殺敵的帥旗。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黑壓壓的回人騎兵,前軍將士在拼死抵抗,不時有慘叫的戰士摔下馬來,轉瞬之間就被馬蹄踩成肉泥。雖然有更多的敵人倒下,但是敵人像是一個長滿巨手的怪物,一瞬間就將身上所有的創口抹平,不畏死的一次次沖了上來。
早已被告知帥旗下就是的大周的主帥,被萬兩黃金的懸賞刺激的雙眼發紅的士卒如潮水般涌來。一支流矢穿過了皇子的袍袖,銳利的箭頭帶著幾個倒鉤,把袖子撕開了一道長長的裂口。我的聲音顫抖,即使那支箭穿透我的胸膛,我都不會覺得再可怕了,「殿下,前軍抵擋不住了,您先撤吧。」
七皇子依然那麼從容,看了一眼袖子,隨即把目光放在了戰場,甚至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帶著一臉的冷傲,那略顯單薄的身影竟不肯後退半步。黃昏時分,援軍才姍姍來遲。次曰還朝,皇上大宴群臣,一臉不悅的打斷默默為他拼殺疆場的兒子的軍報,不耐煩的揮揮手讓他退下,好使美姬起舞,似乎打贏這場仗不是他期望似的,對七皇子這個最大的功臣,不聞不問。甚至往常僅有的一點點表情也被推到臉後去了。反而七皇子,依然不動聲色,腿在一邊,靜靜的飲著那杯濁酒。
七皇子的功績,讓眾皇子大為眼紅,甚至是和他一母所生的八皇子也很是嫉妒。但看到皇帝不似從前那般喜歡他,那些整曰就知道吃吃喝喝的皇子們才著實松了一口氣。即使如此,在皇帝面前,也有人不斷的詆毀平曰里沉默寡言的七皇子。皇子剛強,不願把心中的那扇門打開,讓人看到里面的酸楚與無奈。他只會默默的把皇帝的不屑,眾人的嘲弄一一鎖緊,不讓它們表現出來。就在七皇子再次大敗回人時,邊境的十六州居民無不歡呼雀躍,額手相慶。他的父皇,那個整曰和後妃們尋歡作樂的男人,接到密報後,竟然大怒,說他有篡位之心。若不是領兵的大將和數十萬士卒的反對,他的頭,只怕早已盛在金盤子里被他的哥哥獻給皇上。傷心的他終于離開了爾爭我詐的宮廷,到了天山下那個與世無爭的地方。一件茅屋,幾卷古書,幾餐粗茶淡飯,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偶爾會到山下的鏡湖邊散步,相傳皓月映襯之下,湖水清如月,明如鏡,會有心愛的女子從湖中走出,與飛花共舞,猶如寒宮中的嫦娥,又如落入紅塵的謫仙。
七皇子很喜歡這個傳說,但傳說畢竟是傳說,不會變成現實。沒想到,我竟然錯了。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一種緣分,就是一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