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事帝王情 第四十章 有情終須離 第二節 傷心

作者 ︰ 風吹雨zq

自打那個溫婉女孩子從皇子身邊消失後,就再沒見皇子笑過。他是個內向而又倔強的人,即使沉積在心里的痛再多再苦,他也不會把它們露在外面。跟那個女孩子一起微笑,一起喧鬧,一起坐在鏡湖旁那座小亭里蕩著赤腳,一起依偎傍晚,看小鎮萬家燈火明滅。可是,自從那個女孩子離開之後,他的臉上再沒有了一絲表情,就好像那個女子把他的靈魂帶走了,現在剩下的,只有一個空空的軀殼。

可遇到那個傻子般的家伙後,皇子的笑容漸漸多起來了,雖然僅僅是像面部肌肉的抽搐般的抖動,不過從他努力想要上揚起來的嘴角我能知道,他確實是在笑,即使有時候,那個傻大個的嘩眾取寵的小丑般的舉動根本不可笑。

記得那個漢子剛來的第一天,幾個早已知道這個敢把七皇子當傻子的家伙是被罰到這里的游擊將軍刻意來軍營里找他樂子,結果還沒出手便被像小雞似的一個接一個扔進了糞坑里,事後這家伙還敢指著鼻子對好容易從糞坑里爬上來的人說,這天下除了皇子,其他什麼人的賬都不買。真是個口無遮攔的家伙,不過•••還算機靈,有時候機靈是件好事,但太會抖機靈的人都是活不長的。

「好了不起,」一身青衣的蕭讓把手中標志著游擊將軍身份的盔甲扔到地上,冷冷的盯著站在那里大放厥詞的人,「不知道我的賬你還要不要買?」

「你•••」正要發怒的傻大個目光觸到那身盔袍時突然愣住了,有些模不清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藥似的小心翼翼指了指︰「您•••要把我給放出去?」

「這里不留吃閑飯的人。」我冷冷的答了一句,回頭便走,再不看他一眼。沒想到下一刻他便拿了只鹽水鴨跟我來套近乎,說什麼我真是活菩薩下凡救人苦難,有說什麼大人有大量沒跟他計較不然以後自己肯定要把茅坑打掃一輩子了,最後又說唯我馬首是瞻要跟我拜把子,等等等等,他整個人都屬于那種短心眼兒的家伙,听他拍馬屁就像被硬灌了一碗摻了半斤沙子的稀飯差不多的惡心,真不知道他這種漢子究竟是從哪里學來的這些。當我告訴他以後唯人馬首是瞻的只有兩個,那就是皇子跟皇上時。他竟然苦著臉跟我訴苦,說那個白袍年輕人太凶自己有點兒害怕,我馬上把眼一瞪︰「你是不是還想去打掃茅廁?」听我這麼一威脅,他馬上閉了嘴。這種家伙,在我看來就是渾身有一膀子蠻力,其他什麼都沒有,真不知道皇子看上他哪點好了。雖然很想讓這個家伙就這麼一直在這里關著,不夠看在他還是個蠻厚重的肉盾的份兒上我也只能讓這個並不太靠譜的家伙回到隊里去。

即使我跟戶部的梁大人是舊識,再次見到他的時候還是發現他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不知是不是因為我太多心了,總覺得那個小巷子里至少有一半的人在盯著我們看。察覺到在那些仿佛若無其事匆匆從這里掃過的銳利目光後,梁大人額上的汗珠子就像三伏天被塞進一個燒著幾個炭火盆的房間里的人那般直往下掉。雖說他並不是個武官出身,但能讓他害怕到這種地步還真是少見。幾乎在瞬間我就明白了他的苦衷,其他人放在身邊的眼線怎麼也得顧及一下他這個從一品的戶部大員的身份,但如果那些人是皇帝派來的就不是那麼容易好打發了,要知道,他這個主管糧秣的從一品還是從皇帝從一個小小的侍郎提拔起來的,或許是看到這個人忠厚老實在侍郎那個位子上一干就是十幾年都不會巴結一下上頭好早早升遷,或許是不願看到一個可以將賬簿過目不忘的人才埋沒于公文堆里,或許僅僅是因為自己手里缺一個好使的耳朵向他定期的報告一舉一動,總之,如果不是皇帝的金口玉言,他大概還在那個肥頭大耳的上司手下做個小小的記賬吧。

「蕭大人,您可是害苦了我啊,」梁大人言不由衷的壓低聲音,在端起茶杯的時候突然將滿滿的水灑出一點,就在那個留在一旁的小二都沒有察覺出異樣的瞬間飛快的在桌上抹出了幾個字。

我不動聲色的端起茶杯品了一口,雖然並不知道這是什麼茶,但只要看看青色如碧的水,那一絲絲若隱若現的裊裊婷婷的香氣,還有入口時的甘苦,我心中冷笑,果然是大手筆,大概這茶也是匆亂中從宮中拿出來的貢品吧,尋常小門小戶的茶攤怎麼拿得出這麼好的茶來招待客人,說不定這一條街的人都是皇宮里搬出來的吧,就因為自己是七皇子身邊的人,就因為皇子這次又不得不拿過了那塊不知多少人眼熱多少人羨慕的虎符,就因為皇帝對他還是放心不下!那個每次都會傷痕累累從戰場上回來的人在這些人這麼多眼楮中就連一絲親情都找不到了麼?看到這種情況,他心中的痛大概要比那些深可見骨的傷還要痛上萬倍吧。

「好茶,果然是好茶,說實話,我還從來沒喝過這麼好的茶。」我微笑著盯著那根上下浮動的葉子,仿佛跟梁大人一點兒都不認識,雖然知道這點小把戲根本騙不了任何人。

「你已經都知道了?」梁大人把字寫了一半我就突然截斷了他的話︰「我是來要糧草的。」

「這•••,」梁大人現在的臉更像個半熟的苦瓜了,「上面撥下來的糧草是有定數的,說好了十萬大軍兩個月的糧,再多,再多我也沒轍啊,你不是不知道,我上面還有•••」梁大人又開始倒苦水。

「再說,」梁大人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听說你們這麼長時間沒往前邁一步?這可不是那位七爺的作風啊,听說已經有幾位閣老重臣都想著要聯名參他了,你我也是老交情了,當年要不是七爺出手,我的妻小早被關進大牢里給凍死了,這次雖然我幫不上你什麼,但提個醒的話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說的,大軍快點開拔,若是皇帝真的動怒,再有那些平時就看他不慣眼的人遞進讒言,七爺這次就真的要••••••」

「真的要什麼?」一道粗重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屑從旁邊一家店里走了出來,在顫抖著用目光觸及那張不怒而威的臉時,梁大人像是突然打了個擺子似的跪了下去,「皇上,」

「起來吧,瞧你那副沒出息的樣子,」只穿著一襲華麗綢衫的人此刻更是露出了一臉的不屑,如果不是因為匍匐在自己腳下的那個家伙一直以來還算听話,他早就讓人把這個差點把他老底兒抖出來的家伙關進大牢里了。

「還不快滾!」跟在皇帝身後的那個侍衛領班粗喝一聲,幾個穿著便服的侍衛立刻走過來把梁大人架了出去。

「你就是那個蕭讓?」仿佛要仔細打量一番般的緊緊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之後,皇帝才突然長長的嘆了口氣,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他還是不願見我?」

「屬下不知,」我竭力讓自己不會因為微微戰栗的身體而露出任何一絲動搖的神情,即使看不到那位高高在上的人的臉,我都有種仿佛整個天要塌下來的那種壓迫感,就好像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會飛的山,而那座山馬上就要朝我重重壓過來。

「你還真是受他信任啊,那麼多的事都交給你來做,看來,如果他離開後,那個大將軍的位子遲早是你的••••••」

這是在拉攏我嗎?亦或者這僅僅是一個圈套?不管他是不是在試探我,我也只能用听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壯著膽子不卑不亢的回答︰「屬下的命是七皇子救回來的。屬下決計不敢背叛皇上,但也絕對不會去做對皇子不利的事。」

「你怕死嗎?」那道聲音突然冷冷的一變,仿佛瞬時就讓周圍的空氣凍結起來般的令人喘不過氣。

「怕死就不會跟著皇子打了那麼多年的仗!」我猛地抬起頭,根本不想讓自己活下來似的怒視著他。或許從小跟在七皇子身邊,對他的遭遇的同情已經深深扎在我的心里。在皇子還是個那麼小的孩子時就被這位集天下權勢于一身的人送到了邊塞軍營,什麼屢立戰功,什麼凱旋而歸,以前在校場上看到有些粗魯的漢子撕開身上的衣服比傷疤時覺得那種事情很可笑,但現在我寧願讓這位父親看看自己兒子身上那些巨大而丑陋的疤痕,每一道就是他死里逃生的證明。別人都以為他有戰神庇佑,可是,只有我才知道,他也是個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一個被劍砍傷也會流血,也會疼痛的人。

「大膽!」果然,那些個皇宮侍衛都用一種看待死人的目光盯著我,瞧著他們如臨大敵的把劍抽出一半兒的樣子,我自己都覺得好笑。大概是看到我臉上的譏諷吧,那個領隊的親侍一瞪眼,隨手將來時的馬鞭狠狠抽下︰「你還敢笑?!」

「住手!」皇帝的聲音不大,卻讓人有種心驚膽戰的感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個帝王的威儀,我只能說,現在我突然有些後悔了,因為那個人的目光里確實浸透著一種濃濃的殺意。

「你起來吧,」坐在上面的那個人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笑︰「果然是他選中的人,跟他小時候還真是像啊。」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總有些寂落,卻又少有的露出一種柔和。

「七皇子他小的時候?」我愕然,我從未听任何人講過皇子他小時候的事,就連他自己也不願提及。

「他那時才剛剛四歲,」皇帝像是很高興與人說話般的明顯話多了起來,「那時他的母親剛死。怡兒身子本來就弱,再加上她不顧朕的反對,一心想要給朕生一個兒子的,她那麼心高氣傲的人,哪會讓別人看自己笑話。生產不順,當出來報信的宮女一臉煞白的朝著朕跪倒,有聲抽泣著說著那些令人听不懂的話時,朕恨不得馬上沖進去把那些穩婆全都給拉出去砍了。最後還好有李太醫的藥才讓兩個人都保住了命。」

皇帝那張略顯衰老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波瀾,但他微微抽動著的嘴角跟一直緊緊攥著的手卻讓人感到他心中的激動。人們總是相傳這位君主的冷酷與無情,但現在我才發現,原來,這位將天下盡握在手中的人也有著人們不為人知的一面,正因為他已經冷漠到根本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情,所以就連那些他所信賴的近臣的眼中,他也是位無情至極的君主。

「朕實在是心疼她啊,她還那麼小,她還是個孩子,掐指算算,那時朕都可以做她的父親了,可朕就是喜歡她啊,喜歡到不敢讓她受一絲傷害,可是,就是因為朕太過偏寵她所以才會那麼稀里糊涂的答應了她的要求,就為了一個遲早會來的兒子,把她差點給害死!」

「她是朕這輩子最心愛的女人,朕不願看她受一絲委屈。女乃娘還沒把朕的那個兒子抱出去,朕就急不可待的沖進了里屋的暖閣,可她就像是睡了一般,對朕的話根本沒有一絲反應。太醫請脈後才知道她為了生產大傷元氣,今後再也不能生育•••朕不在乎!就算她根本沒有兒子朕也會給她找一個來!但她竟然會為了那個孩子吃這麼多苦••••••」

「那個孩子倒是很健康,每天都要咿咿呀呀的哼哼,宮里女乃娘的女乃足,才十個月便重的像個熟了的冬瓜,那孩子,頑皮的很,沒出來的時候每天都會在他娘肚子里折騰,出來後,又整曰整夜的不睡覺。怡兒為了照顧他,連臉都瘦了下去。」

「怡兒的身體並不好,在剛來朕身邊時就經常咳嗽,一年總有那麼幾個會發作一番,每次她都會咳的天昏地暗,那真叫人心急啊,可偏偏太醫又找不出毛病開不出藥,她就每次都那麼難受的靠在朕的懷里一邊咳,一邊笑,笑的連眼淚都快流了出來,笑過之後便繼續咳,朕每次都不敢把那碗摻著冰糖雪梨汁的藥放得太遠,有好幾次都為了不讓她看見就那麼匆忙的藏在身後,結果上朝的時候總會發現**後濕濕的••••••」講到這里,皇帝的眼角竟然有了點點的晶瑩,那些侍衛全都遠遠的站著,根本听不到我們在說些什麼。我第一次有些同情這個男人,原來,至少,對那位未曾謀面的娘娘,他心里還是有著一份情的,因為皇子的遭遇而對這個人的恨也慢慢平淡了不少。

「她總是會在朕的臂彎里笑啊笑啊,像個淘氣的孩子纏著朕,讓朕給她講笑話。朕就每夜每夜的去翻看那些民間雜記,或者是神鬼志異什麼的,她就像只百靈,只要你在他耳邊嘰嘰喳喳的叫,她就會開心的像個得了什麼寶貝似的小孩子。真是的,從高麗進貢來的那麼多奇珍異寶,她卻只喜歡那只不知是哪件貢品上掉下來的用來做裝飾的小小的貝殼。」男人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溫馨,仿佛那便是他一生最開心的時刻。

「可自從有了那個孩子以後,她便再也不會對那些本會引得她開心的小玩意兒感興趣了。小小的衣服,小孩子的繡兜,闢邪的香草囊,還有各種各樣只要她能想到的,做的出來的玩具,這成了她最為痴迷的東西。有了孩子在身邊,就連每次她忍不住要咳的時候,都會用棉帕死死地堵住自己的嘴,生怕發出一點點聲音驚醒孩子來。朕讓她把孩子放在女乃娘那里照顧,可她就是不听。」

「那年大雪,她的身體更差了,常常沒曰沒夜的出冷汗。她開始發燒,額頭燙得嚇人,手腳卻一片冰涼。朕為她請了無數的醫生,砍了無數人的腦袋,可她依然沒什麼起色。起先只是有些虛弱,後來更是滴水不進,就連每曰清醒的時辰也變得越來越少,更多的時候她在說胡話,她根本看不見我,卻一直抓著我的手,要我答應她好好照顧閔兒。最後那一晚,她突然抓緊我的手,一點一點費力的想靠近我耳邊,可她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看著她直直盯著閔兒的衣袖,我突然像是明白她想要做什麼似的把閔兒放在她懷里,可她卻依然那麼努力的,把我的手拉了過來,然後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般的,把閔兒的小手塞進我溫暖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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