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邢阜康睡醒,金柱便端著剛泡好的毛峰茶,來到東廂房——目前用來當做書房,並把大房兩位少爺的怪異舉動,以及大太太找二女乃女乃到善慶堂喝茶的事,全都稟報主子。
听完,邢阜康臉色一冷,像是刮起暴風雪,馬上猜出原因。
打從那對兄弟見過韻娘之後,就完全遮掩不住流露在眼底的垂涎和貪欲,這就是邢家人齷齪下流的真實面貌,當公爹的都能堂而皇之的偷媳了,那麼覬覦自己的堂弟妹,這種違背倫常之事又算得了什麼?
而大房伯母對丈夫和兩個兒子早就無能為力,只能躲在佛堂里,來個眼不見為淨,要她踏出一步還真不容易,又怎麼會請韻娘過去喝茶呢?看來極有可能是那對兄弟搞的鬼。
可是就算安插再多親信守著這座院子,也很難防堵有心人侵入,他總不能都不出門,或是將韻娘隨時帶在身邊,這些都非長久之計。
邢阜康太過清楚這座大宅院里的黑暗面,真是應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句老話,府里的婢女、丫鬟只要看上眼,就是淪為侍寢的命運;或從外頭買女人進來,膩了就打胎,然後送人,要不就是被善妒的太太打死,再草席卷一卷,半夜偷偷送去埋了,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甚至當兒子的與父親的小妾私通,種種yin亂之事,更是司空見慣,輩分和禮教從來不是阻礙,自己無法管束他們的行為,但是那些狗屁倒灶之事,休想鑽進飛觴堂的門禁。
想到邢家人為達到目的,可是什麼卑劣手段都能使得出來,真正讓邢阜康信得過的也只有三房的叔父和嬸母——實際上又應該叫一聲三哥、三嫂,如此復雜又尷尬的輩分關系,有時真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他們向來潔身自愛,更是邢家人中的一股清流,雖然可以把妻子托付給他們照顧,但夫妻倆個性溫厚老實,萬一出事也作不了主。
該怎麼做才能保護得了妻子呢?
他人都還在府內,就敢侵門踏戶、明目張膽了,若等到出了遠門,誰知會干出什麼無恥勾當。
「大當家,听麻姑說大女乃女乃從一早到現在,都呆坐在房里,不吃也不喝,也不說話……」金柱一臉擔憂地說。「她會不會想不開?」
「她沒有你想的那麼軟弱。」就因為妻子外柔內剛的性格,他才會娶她為妻,因為那也是令邢阜康心動之處。
邢阜康也曾經想過,如果兩人沒有圓房,將來她若真的想離開,還能放得了手,可是在經過昨夜之後,韻娘已經注定生是邢家的人,死也是邢家的鬼,說什麼都不能放她走了。
「我想她只是一時無法接受罷了,再多給一點時間就會想開了。」他心里是這麼希望的。
聞言,金柱不禁欲言又止,好不容易盼到主子娶妻這一天,以後有主母在身邊伺候了,可眼下卻沒有一絲新婚的喜悅,反而像在辦喪事,教他們這些奴才只能在旁邊干著急,卻又使不上力。
「……你再去跟麻姑說,要她好好守在大女乃女乃身邊,半步都不能離開,還有勸她多少吃點東西。」盡避相信韻娘不會有尋短的念頭,但即使只是心里難過,也令自己有很深的罪惡感。
「是。」金柱說著便去辦了。
邢阜康將原本端起的茶碗又擱下,其實他大可以把自己污穢不堪的身世告訴韻娘,讓她明白為何他不想要孩子,然後請求原諒,但又害怕看到那張縴細柔媚的臉蛋露出驚愕嫌棄,甚至鄙夷嘲笑之色。
自己寧可得不到妻子的諒解,讓她怨恨,也無法親口說出這樁在世人眼中被視為禁忌的骯髒事。
「我還算是個男人嗎?」做生意講求果決利落、不拖泥帶水的他,遇上在乎的女人,就變得不干不脆,連自己都瞧不起了。
想著,邢阜康從書案後頭走出來,拉開雕花格扇門,看著外頭的天井,以及此刻站在正房外頭,正在說話的金柱和麻姑。
接著就見麻姑頷了下首,表示知道了,便返回新房內,將雕花格扇門又重新關上,邢阜康則決定親自走一趟大房居住的善慶堂。
「……大女乃女乃,還是多少吃點東西,不要餓壞身子。」待金柱來傳達了大當家的意思後,麻姑便走回坐在幾旁發呆的主子面前,想著該如何勸她。
韻娘連想擠出笑容的力氣都沒有。「我吃不下。」
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不想要傳宗接代,可是她的相公卻說不要孩子,連個理由都不肯說明,教人如何接受?
難道爾後夫妻敦倫,都得天天喝上一碗避子湯,確保達到絕育的功效?她鼻頭猛地一酸,忍不住為無法降生到世上的孩子哭泣。
聞言,麻姑跪了下來。「大女乃女乃,奴婢求你了!」
「你叫什麼?」韻娘用絹帕拭去淚水,看著眼前瞼上長著麻子的丫鬟。
「奴婢叫做麻姑,因為自小臉上就生了麻子,死去的爹娘便這麼叫。」麻姑有些靦腆地說。
她朝丫鬟伸出玉手。「起來吧!」
麻姑為了完成大當家的囑托,只能使出苦肉計這一招了。「大女乃女乃若是不吃東西,奴婢就一直跪著不起來。」
「……我吃就是了。」韻娘也不想再以淚洗面,只因為眼前那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從小就在備受欺凌的逆境中生存,深深明白再怎麼艱難,日子還是得過下去的道理。
「多謝大女乃女乃。」見她懂得體恤下人,不會因為對方是奴才,就不管他們的死活,麻姑很高興能伺候到心腸這麼好的主子。
因為擔心自己太過粗手粗腳,力氣又大,會把柔弱無骨的主子抓疼了,麻姑還刻意放輕手勁,將她攙到桌旁坐下,馬上盛了碗白飯。
「大女乃女乃先嘗嘗看這道火腿炖鞭筍,還有燒雞,這可是咱們徽州的名菜,連大當家都贊不絕口,每回從外地回來,一定會讓廚子煮來吃。」他們這些下人只能干瞪眼,可還吃不到。
韻娘有些強顏歡笑,但至少已經能笑了。「是嗎?我來嘗嘗看……」于是每一道菜都挾上一口。
「如何?」麻姑期待地問。
看來徽州菜不只「重油」、「重色」也「重火功」,一時之間還不太習慣,但見麻姑睜著一雙樸質的眼看著自己,也不想她失望。
「嗯。」韻娘點頭。
她馬上笑逐顏開。「大女乃女乃多吃一點。」
「我向來胃口不大,盡力就好。」不想讓丫鬟失望,但也不想折騰自己的胃,韻娘便這麼回道。
麻姑點頭如搗蒜。「是。」只要主子肯吃,就能給大當家交代了。
「相公他……」韻娘隨口跟她聊著。「平日待你們如何?」
「大當家待奴婢可以說是恩重如山,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主子了……」她可是把大當家當做神明般敬畏。
「兩年前奴婢的爹剛過世,他生前所開的鏢局就被幾個叔伯侵佔,還把奴婢趕出家門,要不是正好遇到大當家,真的會餓死在路邊,他是奴婢的大恩人。」
韻娘想到外頭的那些傳聞不也把邢阜康形容得極好,是那些靠典當為生的貧民心目中的大恩人,但真正的他呢?
雖然相公坦言是對自己的繡品一見鍾情,才會主動上門提親,莫非是在見到本人,甚至在兩人圓房之後,又覺得不滿意,所以連孩子都不打算要了?這個答案對韻娘來說,就像是當場挨了一記耳光,相當難堪。
抑或者那不過是個借口,其實相公心里早有喜歡的對象,卻又礙于不能把對方娶進門,家人又一再催促他成親,正好瞧見她的繡品,便挑上她,否則憑「邢家當鋪」大當家的身分,也不該娶個庶女為正室。
如果不是心甘情願,相公為何要娶她,硬將兩人綁在一起呢?
她愈想心情也就愈消沈,可是又不便開口問麻姑,那等于是給自己打臉,韻娘也是愛面子的。
「大女乃女乃在想什麼?」麻姑見她不說話便問。
听丫鬟這麼問,韻娘不禁如哏在喉,只能搖頭回答。
待她勉強吞下半碗飯,又喝了兩口湯,真的吃不下了,便讓麻姑把東西都端了出去,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韻娘也是有自尊的女人,若相公真的不滿意,也不喜歡,大可以休妻,她是絕不會胡攪蠻纏,死求活求,賴著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