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捂著剌痛的面頰,覺得每個人都欺負她。「不信你可以問她們!」
見葉大娘和周大娘都在逃避自己的目光,韻娘不禁起疑,但就算問了也沒用,一樣不會告訴她的。
「奴婢送大女乃女乃回房。」麻姑想拉著主子離開。
韻娘不肯走,直瞪著秋娘,故意激她。「難道你不敢說?」
「有什麼不敢說的!我這個族兄可是翁媳亂|倫……」才說到一半,秋娘的嘴巴已經被人搗住。
「住口!」葉大娘高聲斥道。
周大娘捂嘴的動作還是晚了一步。
「翁媳……亂|倫?意思是相公的生身父親不是公爹,而是……」韻娘腦袋有一剎那的空白,那可是難以見容于世的禁忌,敗德又齷齪的勾當,所生下來的孩子,一輩子都擺月兌不掉「孽種」這個惡名。
「呵呵……」秋娘扯開周大娘搗在嘴巴上的手,像哭又像是在笑。
「就算現在知道也已經晚了,你已經嫁進邢家,只能認命……自己的相公有那種骯髒又丑陋的出身,是不是跟我一樣不想活了?」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跟她相同悲慘,才有個伴。
「快帶大女乃女乃回房!」葉大娘對麻姑喝道。
麻姑拉著主子就出去。
這回韻娘沒有異議,任由麻姑帶回到位在二樓的廂房,坐在床緣,一臉怔然,還沒完全回神。
「大女乃女乃沒事吧?」麻姑只怕她會氣大當家隱瞞這麼天大的事。
韻娘很慢很慢地將目光焦距調到麻姑臉上,然後听到自己開口說話。「不要騙我,跟我說真話!」
「……是真的。」麻姑只好招了。
她微啟朱唇,卻不知該說什麼,腦子比方才更紊亂了。
「大當家不是故意不說,而是……難以啟齒。」換作任何人都是一樣。
「你們全都知道,就瞞著我?」韻娘無法諒解唯獨自己被蒙在鼓里。
麻姑低著頭。「大當家就是擔心大女乃女乃知道這個秘密之後,無法忍受懷了他的孩子,才會命奴婢煎了那碗害人的湯藥,更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跟他一樣受盡羞辱,被人看不起……」
這就是要她喝下避子湯的原因?
為何不早說呢?
這種事早該在上門提親時,就該明白告知不是嗎?
可若在成親之前便知道,她會答應這門親事嗎?韻娘不禁捫心自問,當時大娘堅持要把她許給蕭寅成,最後不是逃就是死,只怕也不得不同意嫁進邢家,但在心境上肯定完全不同,不再是抱持感激的心情,而是迫于無奈之下,不得不嫁,這麼說來,似乎還得感謝相公沒有事先告知。
但韻娘還是希望他能夠在兩人成親之後,親口告訴她,而不是從別人口中得知,有種被人蒙騙的感覺,一時之間也厘不清自己的心情,究竟該不該怨他刻意隱瞞,更無法消化這麼驚人的秘密,想到頭都鼓脹起來。
「大當家也知道這個秘密是瞞不了一輩子的,到時大女乃女乃說不定無法忍受跟他同住一個屋檐下,甚至同房,才會……把大女乃女乃送到別莊來住……」這些話麻姑老早就想講了。
韻娘覺得腦袋快炸了。
那個男人真是太自以為是了,連問都不問一聲,就替她做了這些決定,就認定自己一定會順從嗎?
「即便如此,大當家還是處處為大女乃女乃打點,像是每兩三天就吃一次的蘇州菜,就是他讓葉大娘請村子里的一位蘇州媳婦兒特地來別莊里煮的,無非是擔心大女乃女乃吃不慣徽州菜,會失了胃口……」麻姑一股腦地說道。
「還命人做了好幾件披風給大女乃女乃,就是擔心原有的衣物不夠保暖……大當家對大女乃女乃真的用心良苦,大女乃女乃一定要相信。」
這下她真的氣到想要大叫。
那個男人為她安排一切生活起居,好過得安穩舒服,卻不讓自己知道,韻娘真正想要的卻不是這些。
「我要睡一會兒……」她揉著太陽穴喃道。
麻姑幫她蓋上被子,見韻娘閉緊眼皮,也不知還能為大當家說些什麼好話,只好退出廂房。
韻娘再度醒來,已經是巳時了。
她沒有起身,只是望著帳頂,想到圍繞在相公身上的秘密,終于揭開一角,得以窺見藏匿在其中的黑暗面。
不堪、丑陋、骯髒……光是這幾個字眼,就比烙在身上的印記還要來得嚴重,那是融在骨血中,永遠洗刷不掉的。
也就難怪嫁進門那一天,前來鬧洞房的邢家親友的態度會如此詭異,既不尊重,又語帶輕蔑,根本不把他當做一家人,韻娘實在無法想象邢阜康是在這種充滿敵意的環境之下長大成人,又受過何種羞辱和譏諷,讓他連孩子都不敢要了。
相公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
可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有資格知道一切,不該一個字都不說,然後私自做好各種安排,根本沒有顧慮她的感受。
想到這兒,韻娘不禁用力槌了下床榻,坐起身來,要是那個男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她鐵定也會狠狠賞他一記耳光。
韻娘愈想愈是生氣,索性掀被下床,感受到空氣中的寒沁,很快穿上大襖和百福裙,然後坐在鏡奩前梳頭。
「……一送郎,送到枕頭邊……二送郎,送到床頭前……四送郎、送到房門邊,左手模門閂,右手按門閂,不曉得門閂往哪邊……五送郎,送到樓梯頭,左手搭欄桿,眼淚往下流……」
樓下又傳來嬸婆的〈十送郎〉,不只是唱得肝腸寸斷,連听的人也不禁淚眼汪汪了。「船家啊!今天撐俺家郎哥去,何時撐俺家郎哥回……」
她穿上披風,下了樓,才發現外頭飄起雪來了。
「嬸婆!」韻娘走向坐在東廂房門口石階上,穿著紺青色襖裙,頭上戴著遮眉勒,滿臉皺紋,看來很老很老的婦人身邊。
「下雪了,快進屋里去。」
嬸婆听見有人說話,偏頭看著她,然後咧嘴笑開了,可以看到兩排牙齒幾乎掉了一半。「媳婦兒,你來帶我回家是不是?」
「我叫韻娘,不是嬸婆的媳婦兒。」她試著解釋。
「媳婦兒,咱們回家吧!」嬸婆笑彎了眼。
看來真是年紀大了,連自己媳婦兒的長相都忘了。「我真的不是。」
她拉著韻娘的手。「我一直在等你來接我回家,好一家團圓。」
這句話讓韻娘喉頭一窒,不忍心毀了她的期待和希望。「嬸婆……」
「你叫錯了,應該叫娘才對。」嬸婆笑嘻嘻地糾正。
韻娘嘆了口氣,只好先順著她的意思。「是,娘。」
「咱們回家去吧!」她說。
「娘,這兒就是咱們的家了。」韻娘把她從地上牽起來,想到麻姑說嬸婆的兒子媳婦都不要她了,除了待在這兒,應該也沒有人願意收留才對。
「咱們以後就住在這兒好不好?」
「以後都要住在這兒嗎?」嬸婆看了看四周,神情有些不安。「好是好,不過阿旺呢?他知不知道咱們在這兒?」
她心想「阿旺」應該就是嬸婆那個不孝的兒子。「他當然知道,等他從外地做生意回來,就會來看娘了。」
聞言,嬸婆安心地直點著頭。「那就好、那就好。」
「外頭冷,咱們到屋里去。」她扶著嬸婆回到東廂房。
嬸婆緊緊地拉著韻娘。「媳婦兒,你可不要再丟下我了。」
「再也不會了。」韻娘安撫地說。
「好、好。」嬸婆頓時笑得老眼都眯了。
周大娘這時端著一盤咸蒸糕,來到廂房門口,見到屋里的畫面,有些驚奇,因為嬸婆很少跟誰特別親近,就算是她和葉大娘,也不太理睬。
「這是嬸婆最愛吃的點心,剛蒸好,要趁熱吃。」
嬸婆趕緊拉著韻娘坐下。「媳婦兒,她的咸蒸糕做得好,不輸我自己蒸的。」
「媳婦兒?」周大娘滿臉疑惑。
韻娘只好小聲解釋。「嬸婆把我誤認為是她的媳婦兒了。」
「媳婦兒,你也來吃吃看。」嬸婆把筷子塞進她手中。
「是。」韻娘只好挾一小塊來吃。「真好吃。」
嬸婆也拿起筷子,挾了一口,用剩余的幾顆牙,慢慢地咀嚼。
「阿旺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不管我蒸多少,都不夠他吃……不過現在老了,這兩只手都不中用了,再也沒辦法做給阿旺吃……」
「是誰說的?下回娘要是想自己做,就讓周大娘在旁邊幫你。」她希望讓嬸婆對未來還存著期待,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會想要活下去。「等阿旺回來,要是吃到娘親手做的,一定會很開心。」
「你說得對。」嬸婆笑咪咪地回道。
待她們吃過了咸蒸糕,嬸婆坐在椅上就打起盹來。
周大娘把她扶到床上躺下,蓋好被子,這才和韻娘一起出去。
「嬸婆每次見到大當家,都會把他當做死去多年的相公,拉著他的手說阿旺開始學走路了,要不然就是說阿旺已經會叫娘了,大當家就只是陪在身邊,靜靜地听著,他比邢家其他人好太多了。」
說到這兒,她有些惶恐不安地望著韻娘。「若是連大女乃女乃也瞧不起他的話,大當家真的就太可憐了。」
韻娘愣了愣。
她會瞧不起相公嗎?
若是打一開始就知道相公是那種不見容于世的出身,或許會心懷芥蒂,無法很快敞開心扉接納他,夫妻之間,恐怕會出現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必須經過更長時間的相處,才能慢慢地了解彼此。
但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之下,嫁進了邢家,也接觸到邢阜康這個男人,當他逼自己喝下那碗避子湯,心中不是不怨,接著又被相公打發到別莊,以為是不要她了,但她同時也在這個地方知道更多相公私底下的面貌。
像相公這樣善良又無私的大好人,可比那些有著好出身的名門顯貴,更加值得贊賞和尊敬,甚至為他心動……
心動?是啊,她怎會不心動呢?原本只是抱著感激的心態,嫁給他為妻的,但是如今韻娘得知這個男人的苦衷,還有所做的善行,以及那份處處為她打點的溫柔體貼,又怎會不喜歡,更別說有一絲瞧不起了。
能夠喜歡上自己的相公,是何等幸運,有人當了一輩子夫妻,未必就能產生男之情。
周大娘不知何時走開,只留下韻娘一個人站在檐廊下,看著不斷從天上飄下的白色雪花,想著等相公下回再來別莊,一定要跟他把話說清楚講明白,她不在意他的出身,也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可以讓自己留在他身邊嗎?
她想與相公做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