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很長時間,陳長生才把紙上的內容講解完畢,落落趕緊把涼好的茶水雙手端過去。
他接過茶杯飲盡,接著說道︰「你的情況與唐三十不同,妖族修行人類功法沖境破關,這種情況很罕見,所以要格外謹慎。不過,如果真能把內丹模擬成幽府環境,倒不見得完全沒有成算。」
落落點頭,說道︰「先生放心,完全準備好之後,您同意了,我才會嘗試破境。」
陳長生看著她認真說道︰「其實我一直在想,你完全沒有必要冒這個風險
做為妖族唯一的公主殿下,擁有太多,跟隨在身邊的都是像金玉律這樣的傳奇人物,落落確實沒有必要在修行路上如此勤勉,更沒必要修行人類的功法,非要在生死關頭走那一遭。
「白帝一族的功法只適合男,女根本無法修煉到巔峰,父王母後只有我一個女兒」落落的聲音越來越低,小腦袋也垂的越來越低,有些沮喪,忽然她抬起頭來,堅定說道︰「所以我一定要想些別的方法。」
陳長生沉默片刻,不再勸她,從懷里取出幾張藥方遞了過去。
落落見他神情慎重,知道這些藥方不普通,警惕地四周望了數眼,確認沒有婢女敢靠近,才回身接過,不料卻看到桌上堆滿了藥草與很多果,還有很多根睫似的事物。
那些藥草已經被分門別類整理好,系帶上寫著名字,那些根睫上還帶著新鮮的泥土,有的果上面甚至還有露水——她有些吃驚,不知道陳長生是怎麼把這些東西帶進來的,先前又是放在他身上何處。
陳長生沒有解釋,把那些藥草與果還有根睫的名稱告訴她,還很簡單講了講各自的藥效,然後指著那幾張方說道︰「離宮里應該有煉藥的大師,如果有誰信得過,請他出手,火候什麼的已經寫清楚了。」
落落問道︰「這些丹藥是用來做什麼的?」
「主要是培本固元,現在我給唐三十調理身體,用的便是這些藥物,只是不便天天來離宮,而且煉成的丹藥應該效果更好,所以想了這麼個法,希望你破境的時候,能夠有所幫助,至少也要把危險降低些。」
陳長生讓她把方收好,說道︰「今天之後,我就要全神準備大朝試,可能不會常來看你,你自己保重。」
落落不清楚他為什麼如此看重大朝試,但在國教學院的數月里,她對這一點感受的特別真切,想著先生在這種時候,還沒忘記自己,待自己如此細心,不由好生感動。
然後她想起先前金玉律所說,陳長生在神道上所受到的嘲諷與羞辱,細眉挑起——先前那刻有多感動,她此刻便有多憤怒,沉聲說道︰「那些人居然敢對先生無禮,實在是太放肆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就像只小老虎,依然可愛,但威勢十足。
陳長生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笑著說道︰「這才像白帝的女兒。」
落落吐了吐舌頭,頓時威勢盡消。
做完了要緊的事情,陳長生才有時間關心一下她的近況,問道︰「在這里住著可好?」
听著這話,落落便嘟起了嘴,委屈說道︰「無聊死了,想百草園,想國教學院,想先生。」
陳長生現在已經知道,這個名為青世界的空間,正式的名稱叫做小離宮,與教宗大人神念相通,落落如果還想像以前那樣偷偷溜出去,肯定做不到,小離宮雖然廣闊,但不與外界相通,住久了難免有些憋悶的感覺。
「我想想辦法。」
陳長生很自然地說出這句話,以他現在的身份與實力,按道理來說,根本不可能做什麼,但他習慣了把落落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情,卻沒有想到這樣顯得狂妄而不自知。
好在現在房間里只有他和落落,落落絕對不會這樣認為,說道︰「大朝試馬上便要到了,先生當好生休息準備,萬不可為了我分心,要知道您可是要拿首榜首名的。」
她和唐三十對陳長生的信心,現在已經近乎盲信,要遠比他對自己的信心更強。對此,陳長生感動之余也很感謝,每當他快要喪失信心的時候,她和唐三十總能用言語和態度幫他重拾信心。
「剛才看見你又在咬筆?」陳長生想到一件事情,看著她說道。
落落有些緊張,在國教學院里,陳長生便說過她幾次,說筆不于淨,咬在嘴里容易生病……好不容易她才把這個不好的習慣改了過來,到了小離宮後沒有人管,她又開始習慣性地咬筆。
「這個……這個……」
她有些緊張地解釋道︰「先生,我最近在換牙,所以很癢,有時候忍不住
陳長生到現在為止,都以為她才十一二歲,但按道理來說,十一二歲也應該換牙結束了,听著這話,不禁有些緊張,用清水與藥粉淨手後,示意落落張開小嘴︰「啊……」
落落很乖地啊了聲,拖的很長。
陳長生把手指伸進她的嘴里,仔細地檢查她的牙齒,發現竟是真的在換牙,不過沒有什麼大問題。
「先生,我換牙一直要換到十歲,可麻煩了。」
因為張著嘴的緣故,落落說話含混不清,先生兩個字說的像是生生,像是在喊陳長生的小名。
陳長生這才想起來,落落是妖族公主,很多地方與人類不同。
他把手洗淨,又給她開了個方,與治病無關,而是促進食欲的法,還告訴她怎樣做咬棒。
「那得鐵樹枝才行。」
落落拿起那枝筆,筆尾端有很多清晰的牙印︰「這筆就是鐵樹做的,不然一咬就斷了哩。」
陳長生想起白帝的血脈,要做個能承受得住的咬棒,材料確實有些麻煩,望向門外那幾盆青植,問道︰「那就是鐵樹的幼苗,和書上畫的那些不大一樣
落落說道︰「那是榕樹的苗,也不知道能不能長大。」
國教學院有個湖,湖邊有棵大榕樹,她和陳長生經常站在榕樹上看斜陽。
陳長生笑著說道︰「一定會長大的。」
秋光經過很多檐窗,來到真正離宮最深處時,變得更加清淡,被最上方的水晶寶座反射,才重新變得燦爛起來,澄淨的水晶雕成一朵蓮花,蓮花的間有一座冕,冕分為黑白二色,兩種色彩之間並沒有明顯的界線,卻又沒有混成灰色,而是以一種神奇的、難以理解的方式融為一體,完美至極,散發著神聖的氣息。
在蓮花座的側方,有把由整棵黑花木雕出來的椅,椅上坐著位老人,老人身上穿著件寬松的麻袍,花白的頭發披散在肩上,看上去就像是寒冬時將凝未凝的崖間瀑布。
那位老人正在讀書。
在老人對面,還是一位老人。
教樞處主教大人梅里砂,做為與教宗大人同輩份的寥寥數人之一,自然已經極老,離宮和教樞處的教士們,每次看見他臉上的老人斑,便會生出無限擔憂,總擔心老人家哪天便會歸寂于星空。
梅里砂自己看不到臉上的皺紋與老人斑,因為從兩百多年前長出第一根白頭發開始,他便拒絕再照鏡,無論是寢宮里華貴的銅鏡,還是用真元凝成的水鏡,眼看著自己老去,是個很煎熬的過程,尤其像他們這樣的人,老去將會是個漫長甚至長達數百年近千年的過程,那麼更加難熬。
不看不代表不知道,把眼楮刺瞎星空依然在,梅里砂很清楚自己老了,因為自己變得越來越嗜睡——和別的那些凌晨三時便起床的正常老人不同,他越老便越喜歡睡覺,他總覺得自己的身體是不是在提前適應長眠。
現在的國教,他的資歷最老,因為國教學院的事情被很多人認為是國教舊派勢力的領袖、至少是象征,借著很多事情正在與教宗大人對抗——他常年居住在教樞處,已經很久沒有踏足離宮一步,甚至連國教的例行光明會教不參加,這似乎證明了那些傳言是真的——誰能想到他今天會在離宮出現,居然在這里還能睡著。
「啪」
一聲輕響,殿內太過幽靜,于是這聲音很清楚。
梅里砂睜開眼楮,有些渾濁的眼神過了段時間,才漸漸恢復清明,他望向對面那名正在讀書的麻袍老人,顫顫巍巍地起身走了過去,微微佝身望向老人身旁那盆青植。
盆是淡灰色的陶盆,很普通,在京都街巷里大概一百錢能買三個,盆里植著的那株植物很怪異,青睫數枝,卻只有一片樹,那樹很青,絡非常清晰。
先前那聲清脆的啪,便是從那片青上響起,絡最前端似乎在微微顫抖——不是青在顫抖,而是絡在顫抖,那種顫抖的幅度是如此的細微,整座離宮大概也只有他和那名麻袍老人能夠看到。
「那位小殿下都生氣成這樣了,您居然還有心情捧著本書看?」
梅里砂望向那名麻袍老人,尊敬而又顯得很親近。
那名老人收起書卷,抬頭望向那盆青植,只見他容貌尋常,最特異的地方便是眼窩極深,如果從側方望去,極像深淵恐怖的入口,但從正面望去,便能看見如海洋般湛藍寧靜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