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塵樓一片安靜,無論樓下還是樓上。
沒有人知道該對這樣一場戰斗進行怎樣的評價,直至很久以後,主教大人梅里砂才嘆息說了三個字︰「了不起。
這三個字是說陳長生的,也是說苟寒食的——陳長生的了不起,在于面對生死間的大恐懼時,他能表現的如此平靜、以至木訥,所以可怕;苟寒食的了不起,在于面對修行生涯最重要的時刻時,他能平心靜氣,用理智把年輕人的熱血轉換成另一種力量,放棄的力量。
今年大朝試對戰的最後一場就這樣結束了,以苟寒食的退出而告終,大朝試決出了首榜首名,大人物們的心情卻依然復雜,復雜難言。
細雨漸止,學宮里的天空殘著幾縷雲,天光漸盛,從窗戶處透進來,落在人們的臉上,梅里砂面無表情,仿佛無所思,莫雨面無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徐世績面無表情,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那兩位聖堂大主教面無表情,是因為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該想些什麼。
苟寒食走出洗塵樓,站在石階上,沒有理會那些望向自己的目光,也沒有與快步趕至身前的師弟們說話,而是望向了頭頂的天空。
真實世界里的離宮深處,教宗大人看著青面上那些水珠,搖了搖頭,從袖里取出手帕,很仔細地把那些水珠擦掉。
隨著教宗大人的手緩緩移動,學宮里的天空也發生著變化。
苟寒食看著那些雨雲被擦去,天空重新回復湛藍,心胸也隨之重新寬廣起來,在洗塵樓里最後那數劍引發的負面情緒,漸漸消散。
洗塵樓外,所有考生都盯著石階上的那扇門。
他們看到苟寒食走了出來。片刻後,陳長生也走了出來……更準確地說,他被離宮教士們用擔架抬了出來,然後離宮教士宣布了最終的結果。
陳長生勝了?
這個國教學院的少年,真的拿了大朝試的首榜首名?
洗塵樓外一片死寂,然後轟的一聲炸開。
還留在場間的考生,很多人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尤其是前些天在神道上對陳長生嘲諷不止的那些宗祀所和離宮附院的學生。
那位聖女峰的小師妹小漣,更是震驚不知如何言語。
林畔忽然響起哇哇亂叫的聲音。
唐三十和落落及軒轅破,向著洗塵樓前跑去。
待到了樓前,確認了這場對戰的結果,唐三十安靜了片刻,然後放聲大笑起來。他笑的時候,刻意扶著腰,望著石階下那些曾經對陳長生不屑一顧的考生們,笑的格外囂張,因為他真的很得意,很驕傲。
軒轅破也很激動,興奮地說不出話來,臉漲的通紅,青青的胡茬仿佛要刺破皮膚生出來,舉起沙缽大的拳頭便向擔架里的陳長生胸上擂去。
陳長生這時候身受重傷,如果被他再打這麼一拳,那會是什麼結果?
好在軒轅破的拳頭被一只小手擋住了——落落蹲在擔架旁,收回左手,看著臉色蒼白、渾身是血的陳長生,小臉上寫滿了擔憂。
「我答應過自己,也答應過你們,一定會贏。」
陳長生握著她的右手,看著她說道︰「我贏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唇角咧的很開,笑的很傻。
唐三十轉身看著他的模樣,擔心說道︰「不會是被打傻了吧?」
便在這時,洗塵樓前忽然響起關飛白的聲音︰「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聲音很寒冷,很憤怒。
他怎麼都不可能接受二師兄會輸給陳長生。
先前他們在洗塵樓外,已經看到了諸多異象,但無論如何,他都找不到師兄輸給陳長生的理由……更何況,現在苟寒食並沒有受太重的傷,還能靜立在石階上,陳長生卻渾身是血躺在擔架里
這種情況,怎麼可能是陳長生勝了?
樓外石枰瞬間變得極其安靜。
無數雙目光落在苟寒食和陳長生的身上。
像關飛白這樣想的人還有很多。除非苟寒食承認自己輸了,或者有人能夠給出說服所有人的理由,不然誰都會懷疑這場對戰有黑幕。
苟寒食抬起右手,示意師弟們不要再說什麼。
陳長生在落落的攙扶下,坐起身來,看著他認真說道︰「多謝。」
苟寒食沉默了很長時間,在腦海里把先前在樓里的那場戰斗從頭到尾復盤了一遍,確實沒有什麼遺漏,才說道︰「理當你勝,何用謝?」
陳長生說道︰「我不及你,只是佔了些便宜。」
苟寒食明白他的意思,搖頭說道︰「戰斗之事,考較的是所有方面,哪怕一百處里你有十處不如我,只要有一處勝過我,依然是勝。」
洗塵樓外一片安靜,關飛白和七間、梁半湖滿臉不解,不明白這是什麼說法,憑什麼十處不勝,只勝一處便足夠。
「因為那是最重要的一處。」
苟寒食看著陳長生說道,同時也是向三位師弟解釋說道︰「就像一個木桶,最重要的永遠是最短的那塊木板,我在那處不及你,便萬事不及。」
最重要的那處是什麼?只有苟寒食自己和陳長生知道,那是生死觀。陳長生听完這段話,沉默片刻後說道︰「還是要說聲抱歉。」
苟寒食笑了笑,沒有接話,望向關飛白說道︰「我……有些餓了。」
關飛白依然不明白這場決戰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但既然師兄已經認輸,以他驕傲的性格自然不會再糾纏,只是有些擔心師兄現在的心情,盡可能地讓聲音柔和平靜些,問道︰「師兄,您想吃些什麼?」
苟寒食想了想,說道︰「稀飯吧。」
梁半湖說道︰「外面天應該快黑了,也不知道好不好找。」
七間輕聲說道︰「如果是白天剩的,就擔心涼了。」
苟寒食說道︰「冷粥尤佳。」
極尋常的幾句對話里,離山劍宗四,便接受了這場大朝試的結果,向著學宮外走去,他們是強大而驕傲的年輕人,所以才會如此驕傲。
神國七律,就是神國七律。
「我們也走吧。」落落說道。
唐三十和軒轅破從離宮教士的手里接過擔架。
便在這時,莫雨從洗塵樓里走了出來,到國教學院數人前,先對落落行禮,然後望向陳長生,說道︰「恭喜。」
陳長生說道︰「謝謝。」
莫雨縴眉微挑,若有深意說道︰「只希望這真的會是一件喜事。」
此時樓外的考生們已經知道是這位宮裝麗人的身份,紛紛行禮,然而還來不及上前請安,莫雨便飄然離去。
陳長生等人想著她留下的那句話,本來極好的心情,忽然間蒙了一層陰霾,只是卻來不及往更深處去想,因為緊接著又有人來了。
薛醒川和陳留王從洗塵樓里走了出來,向國教學院這四名學生表示了祝賀,陳留王表達善意很好理解,薛醒川身為聖後娘娘最器重的神將,卻沒有任何道理做這些事情,不禁讓陳長生等人更添愕然。
當主教大人梅里砂走出洗塵樓,來到他們身前時,所有人都知道,應該不會再有別的大人物出現了,因為老人家直接說道︰「一起出宮吧。」
不是詢問句,算是邀請,不容拒絕,也沒有道理拒絕。
如今整個大陸都知道,陳長生和國教學院,是國教舊派勢力推出的代表,而且必須要承認,如果沒有這位老人家以及他統領的教樞處暗照拂,陳長生沒有任何可能拿到大朝試的首榜首名。
所以無論承不承認,陳長生和國教學院與這位蒼老的大人物之間,已經無法切割開來,那麼他們現在能做的事情,只能是接受。
落落的情況比較特殊,在這樣敏感的時刻,她不可能和梅里砂主場一起出現在離宮外的人群面前,因為她代表著妖族的態度,在人類世界內部的傾軋爭斗上,她必須非常謹慎,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態度。
陳長生看著她安慰說道︰「沒事,你先回吧,我們學院再見。」
落落的難過情緒稍微緩減了些,牽著他的手說道︰「先生,好好養傷。」
陳長生用過藥後,又接受了一番治療,也不需要再躲在擔架上,被唐三十和軒轅破攙扶著,跟隨著主教大人向學宮外走去。
落落就住在學宮里,不需要離開,只需要送別。
沒有多長時間,一老三少四人便走出了清賢殿。
放眼望去,只見晚霞染紅了天,夜色正在那頭,原來已是第二天的傍晚,他們這才知道,大朝試竟然已經進行了兩天一夜。
一念及此,他們不禁覺得好生疲憊,倦意驟生。
離宮外到處都是人,黑壓壓的一片。
看熱鬧的民眾不肯離去,很多民眾拿著手里的賭單緊張地等待著最後的結果,石柱四周,有很多學院宗派的老師以及長輩,等待著考生們出來。
大朝試終于結束了,最後的結果也已經公布。那些老師長輩們,吃驚之余終究還是最關心自家考生的情況。
考生們陸續從清賢殿里出來,順著神道向離宮外走去,與等待著的家人師長相見,生出各種情狀。有的考生連聲呼喊,家人驚喜而泣,有的考生臉色陰沉,親人不停安慰,有的考生神情惘然,學院師長嚴厲訓|斥。
隨著越來越多的考生出宮,離宮外漸漸變得安靜起來,離山劍宗四出清賢殿後直接,進入了客院,再未出現,人們卻還在等著什麼。
斜陽西下,如夢晚霞,神道之上,石階漫漫。
陳長生被唐三十和軒轅破扶著,慢慢地從石階上走了下來。
主教大人在側後方。
離宮內外,一片安靜。
晚霞落在階上,一片紅暖,與清晨無甚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