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容後退了一步,並不曾忘記自己的來意。他將身後的東西拿出來,遞給他︰「拿著。」
黑色的塑料袋,小小的一包,杜微言接過來,低著頭打開︰「什麼?」
打開才知道,是一盒小小的藥泥,味道有些奇怪,不是清香,帶了有些刺鼻的青泥味道,洌洌的鑽進人的心里。杜微言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手指,已經光潔如初,大約是張家大嬸的土方是真的管用。
而他也已經看到了,抿了抿唇,不置可否的問︰「這麼快好了?」
仿佛這傷口的痊愈是抹煞了他一番好意,杜微言迅速的伸手,將褐色的藥膏抹在指節處,微笑著說︰「去明武的藥房買的麼?」
他靜靜的回她︰「不是。扁豆葉,鮮蒲公英,魚腥草,搗碎了之後涂上,是治蜈蚣毒的老方子了。」
他的聲音十分的好听,清楚,咬字極準,那串草藥的名字一個個的出來,听得杜微言有些發愣。半晌,她微微揚了臉,笑得十分誠摯︰「這樣啊,謝謝你了。」她頓了頓,又問他,「你今晚不會還要住在這里吧?」
他亦輕輕微笑起來︰「我馬上就要下山。」
她接的干脆利落︰「正好,我搭你的順風車下去。」
車子順著公路往下,走的並不是杜微言上山時的那條小路,杜微言被繞的有些頭暈,又想起一個一直沒問的問題︰「你怎麼知道我是在這里?」
他極認真的在開車,嘴角只幅度很小的勾了勾︰「問人的。」
杜微言「哦」了一聲,繼續說︰「除了我,還了哪些專家?總有民俗和少數民族史的……」
「名單,你自己看吧。」易子容打了個轉彎,視線的盡頭,已經可見起落的高樓,灰色而喧囂的城市。
第一個名字,就讓杜微言屏住了呼吸。她想了幾秒,低聲說︰「杜如斐,我爸爸啊。」
「我知道。」易子容輕微的點頭,「怎麼了?」
杜微言一時間有些猶豫,似乎是拿不準主意。
山間跑過一只野兔,被迎面而來的汽車驚嚇到,反而停在了路中,一動不動。她下意識的喊了一句︰「停!」尖銳的剎車聲——車里兩人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往前一沖,那只兔子飛快的鑽進了草叢之中。
然而易子容並沒有很快的重新起步,一只手撐著方向盤,側頭看著她,眸色明滅之間,似乎流淌著一些亙古遙遠的往事,仿佛是真的玄武岩,斑駁的岩頁間,滄海變遷,歷歷在目。
杜微言的一門心思還在父親身上,語氣像是在找人商量︰「我爸爸他是挺愛工作的,可他身體不大好……」
他平靜的掃她一眼,卻沒有接話,只是重新上路。
她自個兒琢磨了半晌︰「算了。他要是知道我說這些話,大概又會不開心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易子容將目光移開,「你放心。你父親身體不會有事的。」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放心,此刻心里一架小小的天平,一頭擺放著父親工作的樂趣和熱情,她不忍心自作主張的替他剝奪;而一頭就是純粹的擔心他的身體。
她只覺得有些難以權衡。
「沒辦法,我也就我爸一個親人。相依為命。」杜微言略有怔忡的說。
這一次沒有兔子,易子容卻「嘎」的剎了車,力道比前一次狠,要不是有保險帶死命勒著,杜微言覺得自己的身體會輕易的飛出去。
年輕的男人側過臉,表情陰晴不定,似是在細細的揣摩她的想法。片刻之後,適才的洶涌波濤已然消褪,露出了平靜光滑的海灘平面。易子容輕輕的笑了笑︰「是麼?」
明武高中門口。
杜微言在離開之前,手機響了響,他微抿了唇笑︰「我的號碼。」
杜微言看著手機上那一行數字,那輛車已經消失在街角,而名字……幾個信息符號,卻像是用電流建起了一座看不見的橋梁,不可思議的跨過了許多的鴻溝。
如今的她和他,面目清晰,彼此可見。
可杜微言的記憶力向來很好,那個時侯自己離開的原因……她並沒有忘記。
進了臨時的辦公室,杜微言將已經整理好的語料往單位的電腦上輸。時間還早,幾個同事也都沒下班,打了招呼,便又各自埋頭工作。
杜微言輕輕的在鼠標上點擊,將幾個數據峰值重點標畫,然後模出了手機,略有不耐的開口︰「您好。杜微言。」
號碼陌生,只是聲音倒不算陌生,出于對語音的性,杜微言在下一秒就清晰的反應過來了︰「是王隊長?」
王隊長的聲音還隱隱有著幾分壓不住的興奮,開口就問︰「杜,你是在明武吧?」又嘿嘿笑了笑,「我毛安局的系統登記查出來,你在明武住了大半個月了吧?正巧,上次那案子破了,能勞駕你幾分鐘麼?」
杜微言一怔︰「你也在明武?」
周日從明武市的公安局出來,杜微言理了理夾克,街邊的落地玻璃窗上,鈷藍色的光影之間,映出一個屬于自己的幻象。瘦長,一張臉蒼澀得仿佛白紙,冰涼的手指無意間拂過脖頸,又激靈靈的打了個哆嗦。天氣一天比一天的冷,似乎該圍上家中那條大紅羊絨圍巾了……她一邊胡思亂想著,恰好看見路邊有一家新華書店。杜微言記起來自己應該買上幾本練習作業參考一下,有時候小學生的作業題也挺難出的,這一個多月,總不能誤人子弟。
店里已經有了空調,杜微言覺得冷熱轉換間鼻子有些堵,伸手隨便的揉了揉,又俯,查看比較幾個版本的語文習題冊。許是在暖氣中呆得久了,這一次接起電話的時候,手就不那麼僵硬著發抖了。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愉快輕松一些︰「爸爸。」
隔了話筒,杜如斐的聲音听起來簡直是意氣飛揚,用流行詞來說,叫做「逆生長」。
想必紅玉博物館的事已經聯系他了。
杜微言裝作不知道,只說︰「什麼事這麼高興?」
杜如斐連著說好幾遍︰「一把老骨頭,還有用武之地啊。」
杜微言忽然想起去年學校詢問他是不是有意向帶一個博士生,杜如斐連材料都沒來得及看,她這個女兒就做主,替他婉拒了。就為了這事,父女兩人冷戰了很久。過後,杜微言仔細的反省過,也覺得自己手段粗暴了些,下定決心,只要在他身體許可的前提下,老父親要做什麼,她都不會擅自的替他決定。
杜如斐是再傳統不過的老知識分子,做學問認真不過,既然答應了對方,從資料整理開始的基礎工作就會一絲不苟的去做。杜微言知道勸也沒用,只能叮囑他按時吃藥。
掛上電話的時候,那頭的笑聲分外的爽朗快活︰「丫頭,我們這叫上陣父女兵啊。」
辦完該做的事,杜微言又回賓館理了些東西,和同事關照了幾句,出門打車回碧溪頭。
上山的公路依然是易子容開過的那條,彎彎曲曲。從車窗望出去,山間炊煙裊裊,人家戶戶,杜微言靠著後座,只覺得有些暈車,又或許是司機的技術及不上易子容?她有些模模糊糊的想,頭愈發的沉重,眼皮一分分的在往蟣uo仄稹 br />
好不容易到了學校,付了錢,她拿了東西就往住的地方賺冷不防一團小黑影撞上來,把她嚇了一跳。
張曉曉扯著她的衣角,小臉仰著,聲音有些大,傳遍了空落落的土場︰「杜老師,女乃女乃讓你去我家吃晚飯。」
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倏然滑過一絲怔然,旋即微笑著說︰「什麼事呀?老師剛回來……」
小孩子哪听得懂大人的解釋,一下下的扯著她的衣角,笑得仿佛秋天小小的向日葵︰「俺爸馬上就要回來了。女乃女乃把那只天天下蛋的母雞都炖了呢!」
杜微言拗不過他,回屋放了東西,跟著他一道往外賺邊問︰「你爸爸已經回來了?」
小男孩一蹦一跳的,不時回頭看看年輕的老師︰「不是。前天托村里的叔叔帶了好多東西回來,堆了半個屋子。那個叔叔說他馬上就回來了。」他比劃著,分外認真,「還有一盒很大的橡皮泥……」
杜微言只覺得自己穿的衣服有些少,聲音也低了下去︰「曉曉,你爸爸他,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頭也不回︰「張建民。」
「你爺爺呢?」
「張阿方。」
良久,張曉曉覺得身後沒了動靜,有些遲疑的停了腳步,試探著叫了一聲︰「老師?」
杜微言輕輕的喘著氣,雙手插在衣兜里,此刻又慢慢的伸出來,似是不知所措的頓了頓,聲音干澀︰「你媽媽,她這幾天好一些了麼?」
張曉曉的媽媽前年在山間采藥,不小心摔了下去,至今癱瘓在床。也是因為這個,家里又要付醫藥費,又生生的少了一個勞動力,于數得分外的拮據。曉曉的爸爸也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了一雙老人和一個孩子。
曉曉還來不及說什麼,張大嬸已經迎了出來︰「哎呦,杜老師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老人一臉喜色,將她拉進屋里,又吩咐孫子︰「去路口看看,你爸爸該回來了。」
杜微言默默的在屋里坐下,輕輕咳嗽了一聲。
張大嬸瞧了她一眼,一只粗糙厚腫的手伸出來,模了模她額頭,皺眉說︰「杜老師,你著涼了吧?」
杜微言沒有避開,聲音有些甕聲甕氣︰「沒有。張嬸,曉曉說……他爸爸今天回來?」
「哎呦,可不是嗎?這出去打工快半年了。每個月寄些錢回來,前陣子他媳婦又上醫院去了,我當時還擔心又得挨家挨戶去借錢了,想不到這小子在外邊起早模黑的干,還真是掙了不少……」張嬸一邊說,一邊用大碗給杜微言泡茶,「這是連翹泡的水,杜老師你喝幾碗,一會再帶些回去,回頭喝完了,保證身體就好了。」
汁水是淡淡的琥珀色,燈光下泛著一種玉色的光澤,有種明淨的嫵媚。
杜微言伸手接過來,聞到淺淺的香氣,她撫著有缺口的茶碗,怔在那里,似乎沒有听見張嬸的話。
「連翹?」
「咱這里就產這個。曬干了就能賣錢。曉曉他媽媽,就是為了采這個,當時腳一滑,就摔下去了。」張嬸滿意的看著她喝下去,因為听到了門口的腳步聲,她笑容滿面的站了起來,「健民回來了。老頭子,健民回來了。」
老村長從里屋出來了,急匆匆的望向門口。
張曉曉垂頭喪氣的進來,身後跟著兩三個男人——而小男孩帶著哭腔︰「俺爸沒來。」
杜微言慢慢的放下那個大碗,無意識間,手指微一用力,重重的劃在了那個缺口上。
到底還是劃破了吧?杜微言余光中看到王隊長在進門的剎那表情的詫異,匆忙的低下頭,似乎是對那條蜿蜒而下的血滴十分的感興趣。順著光滑的碗沿,一條細細的痕跡,仿佛是軟蟲爬過,將那碗透明的液體攪起了淺淺的渾濁。
那個傍晚究竟還發生了什麼……杜微言只覺得向來明晰的記憶出了些小小的故障。
她很感激王隊長在那種場合下只裝作不認識自己。她雖然暫時放心了,可又覺得愧疚,于是走到門口的時候便停住了。天色一點點的在暗下來,隔了那扇關不嚴實的大門,里邊有光線漏出來。
明黃的顏色,可是落在杜微言眼中,那是一種黯沉得近乎褐色的晦暗。周遭一切都是安靜的,就連星層也被湮沒了,突如其來的,有女人的哭泣聲從屋里傳來。先是悶悶的抽泣,隨即越來越響,一下下的,像是有人撲在她的胸口大聲的嚎啕,全都摳在她的心口。
她想,這是張大嬸的哭聲呢?還是曉曉母親的哭聲呢?她們在哭什麼?張建民……自己已經見過了,在明武市的公安局,她核對了口音,然後看到了這名嫌疑犯的家庭情況表……她想,碧溪頭上的居民都這麼熱情友好,怎麼會有搶劫犯呢?是弄錯了吧?
那天王隊長還興奮的和自己握手︰「杜,沒有你的幫忙,案件的進展不會如此順利。」
他的手十分有力,杜微言只覺得指節間都有些被歪折的疼痛,以至于那天還說了什麼,全都被這若有若無的痛楚給覆蓋了。
張建民……張阿方……原來沒有弄錯。
那麼……是自己錯了吧?
那個搶劫犯,他只是搶錢而已,並沒有傷人殺人……他家是真的有困難,妻子癱瘓,母親又有嚴重的風濕病。如今他被抓賺這個家庭,豈不是雪上加霜?
那點光線又如此怪異的刺激著她的視覺,仿佛是在漸漸的變大,然後慢慢的籠著幾個身影出來,是王隊他們……那輛白藍相間的警車很快的從小路外開過,消失在視野之中……她是不是應該進去屋里看看?
可是杜微言不敢,于是一步步的後退,幾乎是挪著腳步回到學校。
她並不知道王隊在前邊的路口等著自己。車子的燈大開著,她站著,低頭听見王隊長叮囑自己,他說這里的民風剽悍,他勸自己最好還是不要孤身留在這里……他的話沒有說完,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他們身後出現。
杜微言想,那一定是自己這輩子最狼狽,最不願意去面對的時刻。
張曉曉手中提了個塑料袋,語氣疙疙瘩瘩︰「杜老師……這是女乃女乃讓我給你捎的連翹。她說你著涼了……」
杜微言覺得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她平拼命的回憶,剛才的對話,小男孩听見了麼?她听得懂麼?
張曉曉慢慢走過來,將塑料袋放到了杜微言手中,又轉身離開。
「曉曉……」
張曉曉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轉過身,聲音清清脆脆的傳過來︰「老師,你和他們一起抓住了我爸爸麼?」
小孩子的眼楮,黑白分明,像是最透亮的玉石。
小孩子的世界,是非對錯,沒有灰色地帶。
杜微言沒辦法撒謊,只能點了點頭。
然後發生的,仿佛是慢動作,小男孩撿了一塊石頭,狠狠的砸了過來。
很悶很悶的鈍響,就像她剛才听見的女人的哭聲。杜微言只覺得自己的頭蓋某處被狠狠的砸了一下,除開這下重擊,還有撕裂的痛感。她想叫住那個小男孩,可是只覺得頭暈,于是慢慢的蹲下去,慢慢的扶著頭,溫熱的液體幾乎在瞬間沾濕了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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