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夏朵一點一點的給杜微言補課。杜微言勉強听明白了一些。莫顏是闐族神祇般的人物,他很少在族人中出現——可按照夏朵的說法,即使他出現了,也沒人敢抬起頭望上一眼。他們會恭恭敬敬的對他行闐族最高的禮節,雙手在胸叉,然後半俯,敬若神明。
杜微言皺眉說︰「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你們的祭司?世襲的?」
夏朵顯然不可能明白什麼是「祭司」,什麼是「世襲」。
「唔,就是這樣。我們民族在很久之前有一位大英雄。他治水救了大家。人民尊敬他。他的家族,就世代的成為了我們的領袖。」杜微言說的是大禹治水再到夏啟家天下的事,盡可能簡潔明了,「當然,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不。我們的莫顏,就只有一個。」夏朵固執的說,「他不常出現,可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這個莫顏,听起來有些像耶和華啊。杜微言忍不住笑了笑,也無意和夏朵爭辯。倒是有些好奇起來,于是忍不住問夏朵︰「那你們為什麼這麼尊重他?」
夏朵低聲說︰「他使我們免于災難,他是我們的英雄。」
她小麥色的肌膚在陽光下顯得青春美麗,這句話月兌口而出的時候,雙眸璨璨的,似是浸潤著光輝。
杜微言愣了愣,然後才想到,這就是信仰麼?一種……她可以理解,卻無法追尋的東西。她的注意力很很快的又被好奇給佔據了︰「夏朵,他為你們做了些什麼?」
夏朵猶豫了一下︰「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們不可以隨便說的。但是,過幾天就是罕那節啦,微言,扎布楞開始的時候,你可以听到大家的贊歌。」
杜微言暗中聳聳肩,其實一個民族的神話不外乎幾種模型,這一點,早就有人類學家總結過了。她倒是對扎布楞很感興趣︰「那麼莫顏會出現在扎布楞麼?」
夏朵笑了笑,露出潔白漂亮的牙齒︰「我希望他能來。我從沒見過他。」
「這麼神秘?」
「見過他的人寥寥無幾。他可能會在我們中間,可他從來都不會說。」夏朵像是想起了什麼,笑得很開心,「微言,你不是說你要找一些寫的東西?我知道我們的瓦彌景書,那是莫顏的。我們族人傳唱的歌謠,都來自那里。如果你能見到他就好了。」
杜微言沒有說話,可是心跳卻突的加快了。
夏朵不明白什麼是文字,杜微言回想起有一次看見她的刺繡,上邊是一連串古怪的符號。她當時興奮不已,連聲音都了︰「夏朵,這是你們的文字麼?」
夏朵茫然。
杜微言慢慢的解釋︰「就是你有記住不的東西,就拿這個來提醒自己。」
夏朵猶豫了一會兒,羞澀的笑笑︰「不是的。這些是祈福攘惡用的。」
原來是符咒。
杜微言覺得失望,這個民族,有著這麼神跡般的語言,卻沒有文字……真是不可思議。
而如今,杜微言雖然覺得夏朵的話並不是那麼可信,那本什麼景書更是拗口又難記,可是……萬一真的有呢?
一想到真的可能有,她眉梢眼角便彎成了小小的月牙。即便掌握的闐族語並不多,可是僅僅憑著現有的基礎,她幾乎可以認定這是一種了不起的語言,甚是……可能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可以填補喬姆斯基普遍語法的語言。
她反復的听著錄下的語料,就會想起《聖經-紀》中的記錄︰「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耶和華說,看吶,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里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
這是巴別塔的故事。
那個時侯人們使用著一樣的語言,他們齊心協力要蓋起通天的高塔。于是耶和華阻止他們,使他們語言變得各異。于就這樣,巴別塔成了傳說。而如今,世界上有著無數種不同的語言,還有一種職業專門用于彌補這條裂痕,叫做翻譯。
杜微言有些懷疑的想,闐族語會不會就是巴別塔之前的那種語言呢?為什麼她所了解的所有的語言結構都可以從這里找到發展的軌跡?
它像一枚種子。在這個之後,枝繁葉茂的各種果實,就是人類如今使用的種種語言。
但是,她沒有證據。
沒有任何的書面證據。
于是一切就只是一個年輕學者的推想罷了。
這個晚上,杜微言在枕頭散發的蕎麥香中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的嘟囔了一句︰「瓦彌景書……真的會有這個東西麼?」
第二天就是罕那節。
罕那,是「重生」的意思。人人都會在這一天穿戴一新,然後去扎布楞虔誠的祈福。而只有罕那節的十四天,扎布楞才是對族人開放的。
扎布楞是一座外形極為獨特的建築,每年才開放一次,仿佛吸收了節日里女人們裙裾中的光芒色澤,外觀異樣的繽紛絢爛。
杜微言第一次見到,忍不住贊嘆了一句︰「真好看。」
夏朵微笑︰「你要一起進去麼?」
只要是有著闐族血統的族人,紛紛從外地回到這里。男人們穿著薄麻料的淡色衣裳,而女人們則是顏色跳月兌飛揚的長裙,色澤鮮麗。他們蜂擁著扎布楞,感謝先祖的庇佑,祈禱來年的安樂。
杜微言尊重他們的信仰,可她沒有辦法像他們那樣跪在那里,全身心融進這樣的虔誠之中。于是在扎布楞外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對夏朵說︰「我在外邊轉轉,你進去吧。」
夏朵並不勉強她,笑著和她告別。
扎布楞外飄逸飛揚的長裙,仿佛是正當盛夏時節綻開的花朵,翩躚如流雲。
遠處有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目不轉楮的看著杜微言,嘴角的笑容熱情,卻又羞澀。這個年輕人是夏朵家的鄰居,她看著有幾分面熟,于是對他微笑著點點頭,不著痕跡的離開。
她記起來了,罕那節的第二日,便是年輕的男女互相表白的日子。這樣的習俗,雖然也在逐漸的改變,但是這里的人,還是比現代社會的年輕人直率的多。杜微言嘴角的微笑漸漸的消逝了,她有些苦澀的想起了自己那次算是失敗的告白,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裙擺,忽然有些無精打采起來。
江律文的事,不能不說是她在年輕而意氣奮發的時候,生活所給予她的重重一擊。很多時候,杜微言都在想,自己為什麼不願意這麼快回學校而執意來這里呢?她只是不願意去面對罷了。回想起他們的相處……難道自己不像個白痴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她回過神的時候,人群已經開始往外涌了。想必這一輪的儀式已經結束。只一會兒,外邊的世界又活躍起來,大家開始攀談、說笑,而杜微言則逆著人流,悄悄的踏進這個神秘的建築。
初春的天氣有些微熱。
此刻的大殿里空無一人。杜微言看著正中的那塑像,忽然覺得有些無語。她本以為,他們叩頭膜拜的,會是一個威武剛猛的英雄吧?
可是,為什麼塑像只是一只怪獸?
她仔細的研究了一會兒,基本判定,就是一條的黑狗,呲著牙,眼楮像是兩枚銅鈴。
有趣的是,在塑像的旁爆用帷幔圍起的一塊空地,竟然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鞋子,只是沾塵已久,仿佛已經過了很多年。
杜微言又將目光緩緩的移向了塑像後邊的壁畫,其實這里光線有些暗沉,她瞧不清,于是往里邊走了幾步。
想不到塑像後邊有人。
闐族男人們的衣服大都有些寬松,很薄,天然的麻質。那個人也穿著這樣的衣服。杜微言望著他的背影,卻能清晰的看見他寬闊的肩,往下,是漸漸收窄的緊實腰身。她想,這應該是個年輕男人。
他負手站在壁畫前,微仰著頭。
周遭都是昏暗,可他的白衣仿佛暈染出了淺淺的光亮,讓一切都變得柔和起來。
那一刻,杜微言屏住了呼吸,而時光,仿佛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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