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上樓梯時,賀子規加快了腳步.手中拿著一個金黃的購物袋,順著修長的手臂擺動,也劃出優美的弧度。
每往上走一節,樓梯的燈光就亮一盞,昏黃的燈光下,有著或明或暗的血污,鼻翼間,都可以嗅到。
賀子規的步子頓了一下,猛地抬頭,前面拐角處,明明滅滅間,又有一大片。
他心頭驀然一緊,暗道自己胡思亂想,可終究是控制不住腳下的步伐,有些匆亂。
或許那時他不這樣想,就不會發生那麼多事了。很多個夜晚他這樣自欺欺人,又或許,若發現早上她的異樣,他固執地留下來,也不會再有接下來的麻煩。
無數的夜晚,都這樣想象著,聊以自*慰,卻又很痛苦地發現,再如何想象,都挽回不了一切,然後夢回牽引,看到她渾身是傷,哀戚地看著他,被幾個人拖著走也不曾別過眼瞳,就這麼定定地,讓他看見她眼里的他的影子。
他張皇地沖進那個房間,是順著那道血液蜿蜒,干得已經發黑,但仍然觸目驚心。
那時的他都忘了,是回家的路上看見了血,還是那塊塊的血跡引得他回了去。那一刻,看見空蕩蕩的房間,神思一瞬間是一片空白,心口真實而猛烈的疼痛像是利劍穿胸而過,破裂的心房汩汩而出的血液灼燒著五髒六腑,手腳卻冰涼得幾近麻痹,動彈不得。
看到床上,大塊的血印,若不是知道床單原本是單色調,不然,那蜿蜒酒紅的血印,定會被看成極致妖嬈的配圖,然而,卻不是夏沙喜歡的顏色。
那一刻,她眼里的他幾乎崩潰。
她還執拗地問他,你不是說我別想逃了嗎?你為什麼騙我?為什麼騙我?
他驚醒,然後無數次地反應過來夏沙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她甚至都不曾,像夢中那般色厲內荏地質問過他。
只是夢而已,接下來,就是真正的回憶,回憶到幾乎崩潰的自己接到了歐陽遲的電話,彼端,語氣冷冽。
「什麼時候,她成了你這麼重要的人了?」
他不語,接听著電話,空洞洞的雙眼,似乎只是等待著什麼,好像什麼都倒映得出,又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能給它留下痕跡。
對方喟嘆,良久才說,「夏沙她沒事」
「她在哪里?」像海里的失足者抓住了浮木,帶著點點卑微的懇求,忘乎了身份,終究,他不是天使啊。在無數次的求而不得中,他發現了無論夏沙如何堅信,都改變不了的他的身份。
什麼身份?連他都自問。
他不過是個患過輕度抑郁癥的少年。在崖邊看海時,意外地迷戀上了擁有一個快樂靈魂的灰姑娘——一個在黑暗塵世里的唯一能照亮他的人。
對方最終沒告訴賀子規夏沙在哪里,只是意喻不明地嘆了口氣,含糊地說,「她不想見你。」
她——不想見你。賀子規心里默念,心情慢慢平復下來,「她——受傷了?」
「放心,她不會有事的,還有,別再找她了。」
「嘟——嘟——」
合上手機,看著開始被黑暗覆蓋的天空,藍紫色的,暈染了天邊最後一抹夕光,像是淡淡的離別愁緒,濃得分外抑郁。
在市中心的某機場里,夏沙有些茫然地拖著行李,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交談著,擁抱著,攙扶著,像是看盡了分分合合,自己孑然一身地站在另一個交叉點,錯過了所有的路線,不知所措。
往往,越發寂寥的時刻,她都毫不猶豫地想要找到賀子規,不出意外,她拿出手機,卻又開始發愣。
打給誰呢?她自問,有些神經質地盯著手機出神,眼淚就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沒有人多看她一眼,沒有人在乎她的眼淚,原來有時候對一個人掏心掏肺,會換來一無所有,舉目無親的地步,她怔然。
手機猛地震動。
她回過神,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名字。
是賀子的。
良久。幽綠的燈光滅了,她眨眨眼,松了口氣。
若有所思地抬頭看向天空,藍得一如往常,從沒變過,棉絮一樣的雲朵,在天邊綻放。
「賀子」
夏沙吸吸鼻子,在手機上磨磨蹭蹭地打上一條信息,發送。
良久,有回復。
好,你在哪里?彼端的歐陽遲這樣回復。
夏沙四處環望,又看著手機良久,听到飛機航班的提示,稍一猶豫。
還是動了手,將手機電池拆了下來,拔出電話卡,一步沒有停頓地丟進垃圾桶里。
「小沙!」身後,一個中年男子叫她。
才反應,自己還有個陌生的親人。
扭頭,夏沙看著他,看著他遞過來的手,像是要來拉她。
害怕嗎?她想了想,覺得沒什麼好怕的,自己一無所有,還能怕什麼?
還能怕什麼?
她一震,伸出的手遞到一半,她忽然知道自己怕什麼了。
她還能怕什麼呢?她怕她再次將自己推進了萬劫不復里,她怕以後的日子再沒有他,她怕後悔,怕以後的無數個日夜都在懺悔,是她,親手將賀子從她的世界推離,再沒有他的世界,連哭泣,都只能小心翼翼,連眼淚,都無處可流。
終于,找到了回身理由。
隨著一聲巨響,她翻開了垃圾桶。
忘乎了所有人的視線,像個精神病人不對,她本來就是精神病人。
所以,她可以這麼眾目睽睽,忘乎所以。就連一片紙屑,一個罐子,都不敢放過。
「小沙!」中年男人急了,過來攥住夏沙的手,急聲問她尋什麼。
她沒有理會,無意識地喃喃著︰「賀子賀子
「你要找賀子規?!」中年男子反問。
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了。
微微抬起頭,夏沙看定眼前的男人,似乎不理解他的話。
他拉起夏沙,連聲和一旁的清潔工人道歉,轉頭看著她,滿眼的無奈,「你是要找賀子規呢,還是離開這里?」
要賀子,還是不要?她從沒想過有這樣一天,會要她做出這樣不是選擇的選擇
她哪有權利決定?明明,害怕被拋棄的
她回顧。似乎一直都是她。
那樣的童年,自己幾乎毫無保留地在他身邊,不過,也是怕他嫌棄她。
可是,有這樣一天,她一無所有,連自己都嫌惡自己,還有什麼理由,留住他,像天使一樣的存在。
至少,那樣的童年,自己都不曾覺得黑暗彷徨。
怎麼敢不要他。
只是,她舍不得自己再存在在他以後的生活里,背負一生的罪孽。
跟著那個中年男子,夏沙望向檢票口,又忍不住往身後望去。
她視力很好,所以,那麼遠,她都一下能注意到,一團紙球里,掉落了一張小小的卡片。
幾乎反射性地,她挪動腳步想要沖出去,恍然發現,手腕被緊緊地扼住。
像是回神,她慢慢順著手臂看去,那只大手,牢牢地抓住自己。
驀然听到自己剛剛說的話。
「抓緊我,不要讓我回頭。」
不要回頭。
不能回頭。
不敢回頭。
在這一刻,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