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詩迎風走上甲板,她眯起眼楮,將額前碎發輕輕拂開。
被暮色環繞的城市有一種幽靜而神秘的美感,四射的霓虹燈在江面上交織,巨.大的游輪推開層層波浪,轟隆聲碾壓而過,若是站在江邊遠遠觀望,它卻幾乎靜止不動。
裴詩扶住欄桿,探出大半個身體,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這里很暗,僅有的燈光是鵝黃色的,柔和,淡雅,和船艙內部的亮如白晝大相徑庭。
這里也很冷,獵獵風聲充斥著耳膜,毫不留情地鞭在皮肉上,疼得要命瓏。
所以,甲板上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卻恰好稱了裴詩的心意。
她靜靜享受著這片刻的安逸檉。
不過,裴詩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好不容易逃開了一個囚籠,悶頭撞入的,卻是另一個魔障。
——「裴詩?」
身後,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帶著一絲朦朧的不確定,很快被勁風撕碎。
裴詩听得不是特別真切,但還是轉過身去確認,巨.大的黑影里,的確有一個高挑的男人靠住欄桿斜立著,只不過,看不清楚長相。
她隱隱聞到了煙味,下意識蹙眉,敏.感地掩住鼻腔。
腳步聲旋即傳來,一下輕一下重,有些蹣跚。
夜色里那點突兀的紅光,還有男人的容貌,伴著他緩緩走近,漸次清晰起來。
蘇子遇整個人都清瘦了不少,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幾乎沒有人色。下巴上,還留著一圈清晰的胡渣,頹廢得可以。
裴詩看著蘇子遇手中夾著的那根燃到一半的煙,頗感意外——他什麼時候會抽煙了?
蘇子遇又叫了她一聲,抖了抖手心,燒紅的余燼立刻朝裴詩飄去,她連忙躲開,卻不慎撞在男人身上,濃烈的酒味讓她頭腦發沉,用力捂緊嘴巴,差點忍不住吐出來。
「你喝醉了?」
又是煙又是酒的,他從前最忌諱的兩樣惡習!
「沒有,我很清醒。」
蘇子遇歪著腦袋,平靜地吐出一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順手丟了煙,用力踩滅,望向裴詩的視線里,卻添了幾分滄桑。
——嘁,還說沒有,有本事你別靠在欄桿上啊!看你雙腿抖成這樣,路都走不穩了好不好!
裴詩在心里盡情月復誹,面上卻一直沒有多余的表情,完全拿他當陌生人看,就連轉身要走,都沒有同他說一句「再見」。
卻不料男人霍然直起身子,一把拽住了裴詩的手腕,他將她扯近自己,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直線,眼底仿佛印著火光,猩紅一片。
「蘇子遇,你到底發什麼瘋?!」
裴詩心里顫得厲害,忍不住大聲質問,手也用力掙扎,以此掩飾本能的慌亂。
他現在這種狀態,做出什麼來都不稀奇!
「裴詩,對不起,你原諒我……」
蘇子遇制住她亂動的身子,沉沉吐出這麼一句話來,裴詩一愣,有那麼一瞬間,她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眼前站著的,又是什麼人。
裴詩眨了眨被風吹得干澀的眼楮,剛想開口說話,蘇子遇又握住了她的雙肩,深情款款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那一瞬間,裴詩就像是被雷擊中一般,釘在了原地,從里到外,從上而下,全都焦透了,還冒著煙兒,臉上,半點表情擠不出來。
「你……你說什麼?」
「我們重新開始。」
裴詩搖頭搖得厲害,「不是不是,上一句。」
蘇子遇一臉拿她沒辦法的神情,柔聲笑道,「詩詩,你原諒我吧。」
「免!談!」裴詩幾乎是吼出來的,要是眼神能殺人,蘇子遇早就死透一百遍了,她直接一巴掌甩在男人的手背上,強硬道,「給我放手!」
「詩詩,我是認真的!只要你回到我身邊,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我不能沒有你的!」
蘇子遇被裴詩抽得生疼,手背又紅又腫,可他強忍著,死活不肯撒手。
裴詩都快被他氣哭了,冷笑著說,「怎麼你覺得我是在和你開玩笑嗎?!蘇子遇,你今天喝多了,已經醉到連人都認不清楚了!你是不是又被宋薇薇給甩了啊?用不用我行行好,幫你找她過來替你醒醒酒?!」
「詩詩,你……」
「還有,別叫得這麼親熱,我會惡心的。」
裴詩被他的酒氣燻得有些反胃,一個沒忍住,轉頭嘔了一下。
蘇子遇立刻受傷地望著她,眼神里一半痛苦一半潦倒,忽地問道,「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裴詩秀氣的眉擰起,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扯這些成年舊賬,他們之間已經完完全全過去了,問這種話,有什麼意義?
但是蘇子遇已經自顧自地接了下去,冷冷地自嘲道,「沒有對吧?可是我動了真感情!我竟然喜歡上了一個為了錢才
tang和我在一起的女人!裴詩,你得到了你想要了,如願攀上高位,就不管我的死活了麼?」
裴詩險些吐血三升,「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到底是誰先辜負,誰先使壞,誰先踐踏誰的尊嚴?!
現在他竟然有臉口口聲聲指責她的不是!
這天下,竟然真有賊喊捉賊這一出!
你不是當事人,你永遠不知道這種滋味有多麼憋屈,多麼讓人撓心撓肺地抓狂。
「我沒有胡說!是你太自我了,裴詩,你永遠看不到我的感情我的付出!你毫無責任感地逢場作戲,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可以隨時進.入角色又隨時抽身而出?!我也是有心的,會痛!」
裴詩只覺得大腦像是被人拿鐵棍子重重敲了一下,整具軀體瑟瑟發抖,幾乎快要裂成兩半。
這句話,陸擎蒼也說過……
繞來繞去,還是那個男人,在活生生地折磨自己!
裴詩是真的怒了,血氣全部涌到頭頂,脹得她臉色通紅,嘴唇卻白得發紫,瞧著異常人。
風那麼大,涼得刺進骨頭里,一時間,眼前蘇子遇的臉仿佛同陸擎蒼的重合了,她攥緊雙拳,撕扯著脆弱的喉嚨,「那宋薇薇呢?她又算什麼?她不是你的真愛麼?!」
是不是男人都這樣,明明心里住著一個,卻還要不知足地去招惹第二個,甚至第三個、第四個?!
然後,她還必須感恩戴德,逆來順受?
憑什麼啊?
你們到底憑的什麼?!
「我不知道!」蘇子遇不受控制地喊出聲,低低地又重復了一遍,「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的是,重新和薇薇在一起,我已經找不到從前的感覺了。不管什麼時候,我腦子里想著的都是你,你讓我如何面對她?我做那些事,都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逼你正眼看看我,僅此而已!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從來沒有……」
蘇子遇深深垂下頭,就像是一只斗敗的公雞,周圍本來就暗,此刻更是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了。
這樣或許正好,他也不想被人窺探去半分,他已經敗得一塌糊涂了。
裴詩別過臉,吸了一口氣,腦子里亂得不行。
但是,自己沒有任何希望可以給他。
「蘇子遇,我們不可能的……」
「是啊,裴詩,你真的是太瀟灑了!」男人用力點點頭,抬眸,朝她豎起了大拇指,輕笑的模樣,卻令人遍體生寒,「我也好歹和你在一起幾個月,就算養條狗,都會有點感情的吧?可是你呢?轉頭就可以找到其它寵物……對了,陸擎蒼,是吧?看他那樣子,好像還挺樂意被你耍的呢,你的手段可真是高明啊!不過,我想問一句,你要多久才會膩了他?」
「閉嘴……」
裴詩闔上眼楮,咬牙,凜凜吐出兩個字。
「可是我——!」蘇子遇顯然沒有閉嘴的打算,情緒越發的激動了,他拿食指抵住自己的心口,用力地戳弄,「……我還是會忍不住想,他比我優秀那麼多,我要怎麼樣才能夠挽回你!我是不是蠢得可以啊?哈哈,哈哈哈!我竟然為你變成了這副鬼樣子,就為了你這樣子的人……」
「別說了。」
裴詩的聲音輕到幾乎听不見,他抽煙酗酒,墮.落至斯,的確讓人嘆息。
但是,堂堂一個大男人,不懂得自愛,還要口口聲聲把錯全都推到自己頭上,他不覺得可恥麼?
蘇子遇卻惡狠狠地將裴詩抵在欄桿上,眼中射出如野獸般的冷光,「可是我得到了什麼?!到頭來,我只不過是你的一塊踏腳石!裴詩,我不甘心!我告訴你,我蘇子遇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
裴詩听到他這樣說,頓時驚恐地睜大了雙眼,想要尖叫,下一秒,嘴巴卻被捂住了!
蘇子遇的手掌很大,連帶包緊了她的半個鼻子,將空氣全部隔絕在了外頭,裴詩拼了命地呼吸,掙扎,對他拳打腳踢,眼眶都脹紅了。
但是男人連眼皮都不掀一下,使勁將她整個人向下按,裴詩覺得自己快要被攔腰截斷了,痛感猛烈地侵襲著四肢百骸,可她瘋狂地嗚咽,卻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裴詩近距離地看著男人咬牙切齒的猙獰表情,放大,再放大,身上的力氣,像是一點一點被人抽空了一般,巨大的無助感,刺穿了她的心髒。
蘇子遇是真的想要了自己的命麼?就為了那種病態的理由?
難道,她快死了?
身下是冰冷幽深的江水,自己的雙腳只要再被抬起來一點,重心就會帶著整個人徹底沉下去,要等重見天日,不知會到何年何月……
現在又正是月黑風高,自己傻兮兮地挑了個絕佳的墳冢,就連個目擊者都不會有!
裴詩已經虛弱到在翻白眼了,她的意識渙散至天際,竟有
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看到了陸擎蒼的臉,想要叫他的名字,喉嚨里慢慢蓄起最後一分力。
哦,這算是自己的遺言是麼?
算了,都到了這種時候,就不計較了吧……
——「陸……」
咦?能說話了?
裴詩暈暈乎乎地醒過神來,朦朧的視線里,就見蘇子遇痛苦地皺緊了眉頭,手僵直著按住後腦,慢慢跪倒在地上,最終失去了知覺。
尚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裴詩的身子卻不受控制地向後跌去,眼看就要墜出欄桿,幸好指尖被一股力道攥住,下一秒,整個人被扯了回去。
裴詩腿腳發軟,膝蓋重重著地,她的頭發全散了下來,蓋在純白色的裙子上,被風吹亂。
「咳!咳咳!咳……」
裴詩俯身,右手揪緊心口的布料,抖得停不下來。
她的眼淚啪嗒啪嗒掉在甲板上,臉上還留著清晰的掐痕,女子張嘴,劇烈地咳嗽,像是要把五髒六腑全都嗆出來一樣。
手邊躺著蜷成一團的蘇子遇,盡管他已經暈了,但裴詩還是嚇得不停地往旁邊挪,直到撞到了鐵質的欄桿,她又如驚弓之鳥般跳了一下。
「喂,你還活著吧?」
冷風中,略顯傲氣的女聲傳來。
裴詩抬頭,暗沉的燈光下,一抹倩影高調矗立。
任佳手中捏著一只高跟鞋,隨意地晃了兩下,然後她啟唇,對著高高的鞋跟,吹了一口氣,那模樣,那姿態,就像是在演國際大片似的。
裴詩驚魂未定,說話還打結,「任……任天後?」
剛才救了自己的,竟然是她?
「嘖,叫什麼天後啊,直接叫名字好了!」任佳快人快語,一邊穿好鞋子,一邊朝裴詩伸出手,「你還站得起來嗎?」
裴詩咬緊嘴唇,在任佳的攙扶下,勉強站穩。
「謝、謝謝你。」
裴詩低頭,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蘇子遇,然後掏出手機,任佳看她按了三個數字,疑惑地問,「你干嘛?」
「報警。」
任佳听了,二話不說奪過裴詩的手機,抓緊了她的手,「報什麼警啊!先跑了再說!快點!」
等裴詩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被任佳拉進了船艙。
兩人在長長的走廊上毫無緣由地飛奔,最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來,裴詩靠住牆,整個人累成了一灘泥。
任佳也喘得厲害,但還是女英雄一般挺.胸站著,她將手機塞回裴詩手心,听到對方問了一句——「為什麼要阻止我?」
裴詩不明白,剛才自己可是差一點就沒命了,罪魁禍首就躺在地上任她宰割,憑什麼就這樣放過他……
任佳听罷,古古怪怪地瞥了裴詩一眼,唇角彎起一個弧度,赤.luo.luo地嘲笑著她的天真。
女人的聲音就像是一桶冷水,徑直澆在裴詩頭頂,「因為你根本討不到任何便宜。」
「我……」
裴詩心中有氣,想要反駁,卻被任佳再一次冷冰冰地堵了回去。
「別傻了,他蘇子遇又不是什麼無名小卒。真的被抓進局子里又怎麼樣?你覺得他們能關他多久?喝完兩口茶,寒暄幾句,就沒事了。那麼之後呢?你猜猜看,遭殃的會是誰?」
裴詩鎖眉,低頭陷入了沉思,盡管她不願意承認,但任佳說得的確句句在理。
而且,故意傷人,是不小的罪名,她堂堂一個娛樂圈里順風順水的天後,要是卷入了這種刑事案件里,聲譽鐵定一落千丈。
任佳救了自己,她不能過河拆橋。
「說起來,出了這種事,你不找陸擎蒼卻要去找警察,腦子秀逗了吧你?」
裴詩頓覺莫名其妙,硬聲硬氣地反駁,「我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我又沒說你和他有關系,這麼著急撇清干什麼?」任佳冷哼一聲,胸中涌動著一股特殊的怒意,涼颼颼道,「反正你們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