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宮 絕路重啟因故緣

作者 ︰ 瞬間傾城

李世民喝罷杯中酒,便猛地扶桌而起,金絲楠木的膳桌 當一聲推向升平,動作之大不由得讓她心頭一緊。升平抬頭看去,李世民似是不勝酒力般晃著身子向李建成擺手︰「皇兄見諒,臣弟似乎不勝酒力有些頭暈了,先行告退,望見諒,見諒。」

李建成見李世民如此倉惶而走笑道︰「太子妃你看,不過說到給二弟求娶長孫常尉家的妹子,二弟竟然臊得要先退了,不許不許,再坐下來聊聊。」

李建成凌厲眼神立即示意一旁內侍,內侍會意又上前斟滿一杯,升平覺得李世民粗壯的手指都已緊緊扣住桌案上了,臉上帶著笑容掃了眼自己面前的玉色酒杯,不容分說抬手舉起酒杯又仰頭一飲而盡。

升平皺眉。

李建成哈哈大笑︰「看來,二弟果然是去意已決,好好好,去吧去吧,明日讓太子妃給二弟說媒去。」

李世民並不辯解,他只是憨然笑笑,俯俯身立刻轉身離去。

升平這廂還在望著李世民踉蹌背影出神,李建成的視線已經冰冷向她方向投來,「怎麼,太子妃擔心二弟?」

升平收回自己視線謹慎回答︰「沒有,只是臣妾覺得秦王走的實在匆忙,有些失態而已。」

李世民去時步履凌亂,寬闊脊背僵硬木訥,雖他在竭力克制自己行走姿態,但從動作中不難看出全身已是虛軟。

「他出宮自然有人接應,本宮不會惹人注目在東宮親手危害手足,這點太子妃倒是可以放下心。」李建成幽幽開口,從李世民所坐位置拿過酒壺,給自己斟滿一杯親自端在升平面前︰「不信,太子妃嘗嘗?」

升平猶豫的停頓了一下,順從的從李建成手中端過酒杯放置自己唇邊抿了一口。此酒香氣濃郁味道偏澀,的確不像尋常貢酒。用舌尖嘗了嘗,酒勁稍嫌不足。

不覺間李建成的笑容還在眼前,頭腦卻已經開始模糊了,整個人身子軟的厲害。升平瞬時回過神,一把抓住李建成的袍袖想要站起身,可全身無力根本站不起來。

李建成見狀笑道︰「此酒不過是加了些軟魂散之類的東西,李世民身兼內力能挺著到走出宮門已是不易,不過,以太子妃你的身體只能抵得過一口而已。」

升平覺得自己腔子里的心怦怦跳個不停,整個人慌得厲害。嘴不停的張開閉攏卻說不出話,眼前一黑,終還是腳下發軟靠在對面人的懷中。

李建成低頭,看見升平雙頰呈現奇異緋紅,嘴唇更是嫣□□人,溫熱氣息薰人心動。他嘴角上揚,低聲吩咐︰「來人。」

身後立即有人上前,面色冰冷的如同鬼魅般站在李建成身後。

李建成站起身,彎腰用力將升平抱在懷中,回身對那人輕聲道︰「去看看,到底有誰去秦王府邸探望過秦王。」

「是。」那名內侍拱手從殿門悄無聲息的退去。

此次李建成是蓄謀已久的計劃。他讓李世民喝下詭異藥酒只是想知道李世民最親近的臣僚是誰。升平黑著雙眼蜷縮在李建成胸前,心中有著異常的清明。看來,李建成已經打算開始為自己奪位鋪路了,不,也許從他迎娶升平那刻起就已經扯掉以往遮蔽兄弟親情的面紗。

升平的雙臂軟綿綿掛在李建成頸項上,整個人氣息微弱,她能听見的只有這些,因為鋪天蓋地的黑色淹埋了她的理智。唯一的感受就是李建成將自己放置在軟榻上,隨即整個人沉沉的壓上來。

似乎,他還在她耳邊沉沉的說︰「既然你已經答應與本宮謀劃,生死都要在本宮身邊。即便真的想死,也要死在本宮懷里。」

這是李建成對她說的言語嗎?為何幽幽不似真實,似摻雜了些許情感,軟綿令人心動。

升平當然不信李建成的言語。她覺得,此刻耳邊的一切不過是場幻覺,一場即將伴隨血雨腥風而來的幻覺,風雨欲來的宮殺終于要開始了。

而她,正身處于其中。

亥時升平被長樂輕輕搖醒,再睜眼發現枕側的李建成已不在身邊。

升平模糊記得他在自己入睡時還靜靜靠在身爆一雙冰冷視線刺得她在黑暗中也難得安寧入睡。她的手指緊握身子僵硬,始終像一頭防備的小獸躺在錦衾一角不肯靠近他,而他也不曾對她作出任何親昵舉動。

為何?太子突然換了心性?

「太子妃娘娘,夜已深了,德妃娘娘讓您務必在子時清醒。「長樂見升平還是有些昏昏沉沉的,連忙上前稟告,她語聲刻意壓的很低避免被外人听去。

升平猝然坐起,覺得眼前一面漆黑。她連忙閉上眼讓自己恢復清醒,隨即抬起頭問道︰「方才德妃娘娘來過了?」

「嗯,她說今夜子時漢王會去兩儀殿受審,太子妃娘娘……可以再見漢王最後一面。」長樂看見升平臉色蒼白驚惶的回答。

升平一驚,連忙抓住長樂的手臂︰「為什麼這麼說,到底怎麼回事?」

長樂在升平鉗制下掙扎退縮︰「太子妃娘娘,奴婢也不知道。德妃娘娘只說是讓太子妃娘娘記得子時去承天門,漢王會從那里經過去往兩儀殿。」

升平想也不想立即吩咐道︰「快,長樂,快把長麾拿來,本宮要去承天門。」

「太子妃娘娘,現在才亥時,還有一個時辰才到子時,勿急。」長樂攔住升平動作。

升平松口氣,可還沒等放松下來,人又開始緊張︰「那太子呢?他去了哪里?」

「太子未時已經出宮,不知何時歸來。」長樂小聲稟告。

眼前一連串的變故似乎說明今晚會有大事發生,可升平根本理不出個頭緒,她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眼前一切異動代表怎樣的風向。

她望著菱花格外高懸明月心中不住焦慮︰李世民難道因為下午酒中過多錯過了阻止公審漢王的時間?抑或是他根本無法求到李淵心軟放過前朝皇子?再或者他已經決定放棄與李建成正面交鋒,犧牲她?

不管怎樣,升平賭下的最後一搏顯然並不曾成功。可她至今還不知道自己輸在哪里。

如今只能坐等子時到來,坐等諒哥哥一步步走入死亡。

若是人在歡愉時,渡過一個時辰何其簡單,可當升平知道此次是她與諒哥哥最後相見的機會什麼都不做的時候,空手度過一個時辰又是何其可怕。

升平坐在空寂大殿上默默數著更漏聲聲,只等子時到來。

除了等,只能是等。

升平斜長孤影被宮燈拖出遠遠,在金銷石磚上冰冷僵住,仿佛是沒有生命的玩偶,無力做出任何反抗。

靜夜無聲,悶熱的氣息隨著升平的呼吸越來越弱變得凝滯起來。

更漏終于指到亥時三刻,升平匆匆穿好外裳與長樂從後宮門悄然離開。垂首侍立的宮人們似乎不想知道她們去處,只是默默的佇立在殿檐下沒有人敢抬頭詢問。

升平壓低頭頂風帽,步履加速轉出東宮。承天門離東宮並不算遠,只是心急,腳下的路也變得長起來。

一路上為不引起他人懷疑,升平早已卸掉身上所有釵環玉佩,除了鞋底青石磚的甬路發出沙沙聲響,再沒有任何聲響。

長樂疾步跟在升平身後也是一聲不發,右手拎一盞蓮花寶燈,左手為燭光遮擋步風,面色萬分緊張四周觀望。

離開東宮後甬路變得狹長起來,兩人出宮巷入東苑才走到承天門,清冷甬道上一人皆無,除了氣喘吁吁的升平和惶惶難安的長樂,宮牆安靜,長街安靜,連風都是靜的。

偏就有一絲不知從哪里來的涼意直入骨子里冰透全身,經由微風拂過,連神智也變得冷靜起來。

為什麼沒有人?是不是人已經被押過去了?還是根本已經改了入宮的路峽升平不停的向四周張望,卻在長街盡頭看不見任何人。

「太子妃娘娘別急,子時未到,一定還不曾過去。」長樂在升平身後小聲安慰道。

升平定了定神,人在陰暗處站好,渾身的她不得不掐住自己的手背來穩住慌張的心神。

果然,不出一炷香的時間,遠處已經可以听見轔轔車輪聲響起,升平定神望去,只見三五個侍衛押解一輛木做車籠向這邊走過來,車籠里端坐的白衣男子正是漢王楊諒。

此刻,他的白衣染滿血跡,夜色里呈現駭人的深褐色,看不真切。

「諒哥哥……」升平禁不住出聲,話沒等出口已經被人捂住嘴。升平惶然回頭,發覺尹薰已不知何時站在身後。

尹薰此時素衣長麾發鬢斜綰,眉目間淡定從容,她悄悄俯身在升平耳邊說︰「必定會讓你說上一句話的,不用著急,千萬不要出聲以免驚了他人。」

車籠繼續前行,終到了承天門口,為首侍衛對著陰影處突然跪倒叩首,壓低聲音道︰「德妃娘娘,人已經帶到了。」

尹薰從陰影處走出朝那名侍衛點點頭,「暫且退下,本宮有事要與他說話。」

幾名侍衛遠遠避開,尹薰看了看車籠里的楊諒又回身看了看陰暗處的升平︰「太子妃,出來吧,不過你們只有一炷香的時間,再緩,那幾名侍衛就會沒命的。」

升平聞聲立即疾步走到車前,雙手拉住車籠柵欄望著里面癱坐的漢王楊諒︰「諒哥哥,諒哥哥,你……」

千言萬語終堵在喉嚨,她根本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還好嗎?自然不好,身為皇族遭受恥辱宮刑,便是能得以苟活,心怕也已經死掉。

說阿鸞救你?實在好笑,如今除了能趴在木柵欄外與他四目相對,她根本連車籠都無法打開。

楊諒聞聲抬起頭,在提刑司連夜拷問下他青白色的臉頰已經深深凹陷,昔日神采飛揚的雙目也現混沌不堪,他看清來人是升平後,露出溫暖笑意點頭︰「阿鸞,是你。你還好嗎?」

升平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手指拼命抓住木柵欄,悲慟的看著依舊保持笑容的楊諒。

「上次在大興殿上,諒哥哥就想跟阿鸞說,阿鸞現在很漂亮,肖似母後呢。阿鸞和諒哥哥大約有五年不曾見過了吧,果然變得不太敢認了。真是女大十八變,那個調皮的小阿鸞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被實施宮刑的楊諒還竭力保持著臉上的笑容,他消瘦的面頰隨著笑容動作抽搐著,但他刻意不讓升平發現自己正忍受著□□難忍的疼痛。

升平知道,他還想保留自己最後的皇族尊嚴。

升平點點頭,哽咽著說,「那一年還是太子哥哥娶親諒哥哥回來過。而後咱們兄妹就再也不曾相見過。」

「說來,也難為阿鸞了,楊廣和楊勇內斗,父皇母後病逝,大隋至傾滅時都只有阿鸞一個人在此堅守,對此諒哥哥心覺慚愧,阿鸞還是個孩子,怎能當得起如此多的事,如此多的磨難……國亡宮傾都怪不得你的,是哥哥們不好,害了你。」漢王楊諒深陷的眼窩有些隱隱的濕意。

事到如今他還在刻意寬慰她,她知道。

升平定定望著楊諒,眼淚滑落臉頰。眼前淡定從容的楊諒似乎又像那個為她擦藥的諒哥哥了。那時她喜歡在西苑放風箏,常不留神會跌倒在地。擦傷小腿被扶起後更是哭鬧不休。她偏愛廣哥哥的照料,對埋頭幫自己處理傷口的諒哥哥總是哭鬧不予理睬,他顧不得被她推搡,從容的挑出嵌入肉里的灰滓,不覺疼痛的她除了哭還是哭,只因諒哥哥不是楊廣。

如今想來,其實她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阿鸞。

「諒哥哥,阿鸞害了你,阿鸞不該為了保命苟活。」升平滿臉是淚,悔恨不已。若能讓她選擇,她應該在那日宮傾時再多加幾分力道自我了斷才是。

「阿鸞做的很好。」楊諒停頓了一下,扯動嘴角無謂笑笑︰「諒哥哥听說李家逆賊打著鎮國公主討逆的旗號來南苗挑釁,也覺得阿鸞做的對。馬踏疆土收復失地本就該是男人們做的事,阿鸞一個弱質女流,能在反賊後宮得以存活已是難得,阿鸞,沒有人會怪你。」

升平傷感開口︰「可是,阿鸞會怪自己,阿鸞不能保護任何人。」

楊諒抬起頭望著升平含淚的雙眼,一絲悵然笑容留在他的臉龐︰「阿鸞,記住,沒有人能保護他在乎的所有的人。若楊氏一門就此滅絕,你就甘心做個不諳世事的太子妃吧。」

升平愣住,隨即瘋一般的,越發泣不成聲︰「不,若是楊氏有一日滅絕,阿鸞絕不苟活在世。」

漢王楊諒了然的笑了緩緩的︰「傻阿鸞,生死哪里由得了一個弱質女流的你,屆時,怕是你想死也還有人不允許。」

也許楊諒言語里所指的是太子李建成,可升平心頭不經意闖入的卻是李世民一雙桀驁不馴的眼楮。隨即升平開始痛恨自己,將那雙奪人心魄的眼楮從心底抹去。

不會的。她果真想死,誰也不會攔住。無論是誰阻攔,她會毫不顧及。

漢王楊諒冰冷的手指伸出木柵欄輕輕劃著升平的臉頰,將她流下的眼淚抹去︰「記得保住二哥的皇嗣,大約,那個孩子是楊氏唯一的血脈了。」楊諒頓了頓,又笑笑︰「阿鸞,諒哥哥先走一步去見父皇母後,你別急……」

「不!諒哥哥,阿鸞不讓你死,阿鸞一會兒就去找李淵那個老賊,哪怕他將我們兄妹就此圈禁一生,阿鸞也要就此保住諒哥哥一條性命!」升平不肯放手,緊緊抓住楊諒冰冷的手指。

楊諒輕輕用力,手指已經月兌離升平掌心,他淡淡的笑︰「別去,千萬別去,你去了,楊氏一門就真的滅絕了。」

升平還想再說,尹薰已經快步上前拉住她的身子向陰暗處推,升平不管不顧,只是抱著木柵欄不肯放手,楊諒低下頭看著升平攥著柵欄的泛白手指,十根縴細手指因為過于用力已經變形,他伸出手,著掰開升平不舍的手指。

沒有任何力道,卻是代表訣別。

楊諒力氣遠勝于升平,幾下升平便不由自己月兌開手,升平見狀立即返身跪倒在尹薰面前,嘶啞了嗓子哀哀哭道︰「德妃娘娘,臣妾只想隨車前往求皇上饒了臣妾兄長,臣妾共有五位兄長,他是臣妾最後一位親人。求德妃娘娘成全,求德妃娘娘成全!」說罷,升平在青石磚上瘋狂磕頭,額頭踫在青石磚上砰砰作響。

尹薰一把拽住升平手腕語氣冰冷︰「你再求本宮也沒用,你跟著去了不過是個一起死罷了。」

升平惶然抬起頭,尹薰面無表情拉起她,隨即厲聲命令侍衛道︰「可以了,你們將漢王送到兩儀殿吧。」

升平向前踉蹌幾步還要追上去,奈何被尹薰牽制住手臂根本無法走出陰影黑暗,整個人跪倒在地。

很快車籠被瓖嵌推動,升平和楊諒之間被隔開了些許距離。

升平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聲嚎啕,楊諒緩慢回身,看著昏暗不明的升平所在微微笑著。車籠上兩盞白紙油燈為他枯瘦的臉龐染上一層光暈,他的笑容仿佛在夜色里變得溫暖。

升平哀哀趴伏在青石磚上不住的哽咽,尹薰目送囚車緩緩離去才說道︰「太子妃,你現在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升平抬起頭茫然看著她。尹薰低下頭,神情木然︰「太子妃不妨賭一次,今日皇上不會殺漢王。」

「德妃娘娘的意思是?」升平怔怔,幾乎不敢問清尹薰話里意思生怕自己心中剛剛浮起的幻想立即破滅。

「沒什麼,賭一次人性不定罷了,皇上也一樣,也許他此刻龍顏大悅不忍殺漢王呢。」尹薰蹲在升平面前,目光灼灼︰「或者是太子會為漢王求情。」

都不可能。

所以尹薰只不過在說笑罷了。

升平失望的閉上雙眼,淚水再次滾落。

尹薰從升平面前悄然跨過,算是完成升平那日對她的懇求。沒錯,她只能做到這麼多,再往深一步,再往遠一些,她都不甘願也不想去做。說到底她與楊堅的交情也不過只有一夜而已,根本不值得她冒死相救。她能做的就是讓楊堅的兒女臨死相見,僅此而已。

至于升平到底能否救回漢王,這,本就與她無關。

尹薰遽然離去,長樂忐忑的扶起臉色慘白的升平。升平望著楊諒離去的方向,心中難過無法言喻。

兄妹手足相伴二十幾載終還是要散,就像楊廣,就像每一個生長在她身邊的兄長都會轉身離去,諒哥哥也不例外。她曾經擁有過的寵溺疼愛,她曾經擁有的兄妹情深,都似過眼雲煙般消散。不管升平自己願意與否,這些人總還是抓不住留不下。

是否,現實也在正色警告她,那段屬于升平公主阿鸞的甜美回憶也將很快消失不見?

終有一天,她不再是那名驕縱的太子妃,她要學會適應被唐朝君臣刻意屈辱的日子,她要懂得如何討好敵人存活享受無尚榮耀,不知那時,她是否還會如此刻般心痛絕望?

大約,不會了吧?

那時,她不再是天闕里最驕傲的公主,她只是一個屬于大唐後宮的妃嬪,一個甘于與弒兄仇人耳鬢廝磨的玩偶,……

不再懂得淚水的咸澀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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