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宮 刃血染裙祭亡靈

作者 ︰ 瞬間傾城

書寫侑兒結局的戰報是由李世民交與升平手中的。戰報上字跡猶未干去,她垂首細細看下,居然是侑兒絕命喪訊。

楊侑入代國前尋求代國避難的允德公楊昭自認年高德厚決議朝堂,他在代國周邊秘密屯兵數萬,並修書與尚未歸順大唐的西突厥聯手進犯邊境,侑兒入代國後恰逢長孫無忌對抗回紇獲勝,十萬大軍凱旋而歸。重兵行至代國允德公違心奉迎,被長孫無忌派遣西突厥奸細睇察通敵札信,隱藏私心的長孫無忌當即決議誅殺故國謀逆狼子以彰唐軍威嚴。

代國地勢平緩,丘多地少,易功難守,長孫無忌率萬人少部將代國君臣圍了個水泄不通。楊氏宗族早已名存實亡,所剩允德公也屬酒囊懦弱之輩,擁戴楊侑全因不舍錦衣玉食妄圖重拾帝國山河。因他荒唐惹得大軍圍困,使代國君臣內部互生怨恨,侑兒憤然質問允德公為何擅舉,允德公則表白自身不過是為楊氏江山所想。

侑兒為表衷心決議翌日開城投降。卻不料,降書遞表被長孫無忌當場撕毀,拒不受降,侑兒幾近絕望。唐軍圍困代城無需幾日便有信念不堅城內官兵暗中叛變,長孫無忌趁夜率先鋒突擊攻城,城內饑渴百姓無不揭竿而起投靠天國,城中守衛更因為抵抗饑渴早將廄中戰馬分食品,大軍沖殺時毫無抵抗能力。侑兒忿然下令賜死允德王,允德王世子楊庚為父報仇反將侑兒刺死在寶座之上,他割斷了侑兒首級交與長孫無忌,辨稱謀反一事皆由代王楊侑主持,他與父王才是此次戰禍最可悲的牽連者。ヾ

好一場荒唐內訌。

侑兒大約不會想到,他深信不疑的楊氏宗室舊臣如同蹲在自己身旁的豺狼虎豹,隨時會將他的幼年性命吞噬。更不曾想到,此一番博死掙扎也不過才維持兩個月之久。

升平心底隱隱抽痛,她捂住氣悶胸口遲緩躬身向李世民謝恩︰「謝皇上成全。」長孫無忌原奏請將侑兒曬尸以儆效尤,幸而魏征為昔日弱徒朝堂上與他面紅耳赤爭辯,最終皇上容被冠以謀逆罪名的侑兒全身入殯。

李世民抿緊雙唇,深邃的雙眼幾乎看不出情緒波動︰「你恨朕嗎?」

升平嘴角微微上揚,噙一絲嘲諷笑意,侑兒已死,恨與不恨又能換回什麼?她冷冷︰「不恨。」

「朕答應過你不會放侑兒去代國。而今,朕食言了。」李世民有些不忍刺激升平,可又不想面對她的無動于衷,「你該恨朕的。」

身為帝王,總喜歡苛求天下人統一心境,他手段嚴酷也好,他被迫反擊也罷,在她心中皆是無法彌補傷害舉動。從此不再有侑兒繞她膝旁歡快跳躍,亦不會有侑兒與她爭辯楊氏宗室對錯,普天之下他無力尋一模一樣的侑兒還她,再強求她恨與不恨不覺無恥可笑嗎?

升平迎著李世民的目光,露出許久不見的冷然微笑︰「楊氏命運從皇上攻入大興宮那日起已經注定,侑兒能苟活十三年已是幸。」

李世民怔怔點頭,無聲無息的轉過身,唇間吐露含糊不清的留戀︰「朕以為那日你會不舍侑兒來求朕。」

若她肯求他,也許,侑兒不會去代國送死。

升平慢慢走回長榻極慢坐下,她垂目摩挲手中訃文上的字跡,淡淡回答,「因為嬪妾知道,任何人皆無力更改帝王旨意。」

話語已是多余。何必在此時還彼此抱怨孰是孰非。他有帝王驕傲,她就也不會無尊嚴全力迎合,他為逼她一見甚至不惜放任侑兒鑄成國難,還論什麼對錯。

李世民還想說些什麼,殿門外內侍忽然入內,撲通跪倒在地,牙齒不住打顫,「皇上,蕭婕妤她......」

升平猛地站起,向前沖了幾步,眼前有些發黑,她逼住內侍質問︰「蕭婕妤怎麼了?」

那內侍氣喘吁吁回稟︰「蕭婕妤領聖旨後已然自縊。」ゝ

前所未有的黑暗鋪天蓋地蒙住升平雙眼,同歡撲上扶住險些跌倒的升平。

蕭氏去了,竟如此去了。終生顛沛流離,卑躬屈膝承歡新君膝下,從不見她絕望,因喪子才斷了活下去的勇氣。看來,再多痛苦也比不過喪子之痛分毫,代王伏誅,她固守一生的企盼瞬間崩塌,人生已再沒有活下去的希望可循。

此時升平不知該哭贊蕭氏節烈慈德,還是笑罵她固執痴傻。自那日兩人爭執後,升平限令蕭氏不許探望楊侑,蕭氏與侑兒被升平硬生生割斷母子親情。自升平被貶囚禁後不曾見過蕭氏,因那道禁令不曾廢黜,蕭氏仍無法入內覲見代王。她唯能夜夜佇立宮門望著著侑兒身影不肯離去,路間偶遇侑兒卻又不是閃躲就是佯裝無視,從不上前惹他難過,更怕自己癲狂行徑驚嚇了他。

護侑兒如同升平的蕭氏,也逐步學會默然接受。不想帶禍給侑兒亦不想被侑兒唾棄鄙夷。唯盼侑兒去封地立妃後接自己前往,屆時母子才能重聚天倫得幸余生。不料,最終盼來的竟是所有夢境俱已成灰。

那個與升平閨中嬉鬧玩耍的女子,那個曾想效仿母後統轄六宮的蕭美娘,此時選擇自縊必是欣然的,身處紛爭後宮,看空世事反不如月兌離,身留此處越久越難自拔。

升平忽然悟了,全身著掙扎起身,將侑兒喪訊貼在胸口向宮門沖去。

升平想送蕭氏一程。蕭氏一生為她所誤,終生不能暢快盡然,臨別時更因她無一子半女送終,身為同命人的升平必須在送別之時向她懺悔。

李世民將升平狠狠帶入懷中,沉聲喝令︰「不許去,此時你不能出現!」

升平毫不猶豫揚起手掌摑面前阻擋的男人,清脆聲響使得他怔住,她立即用盡全力掙月兌牽制,瘋一般向宮門奔去。

惶惶同歡回過神來,立即沖出去撲倒升平腳下,將她雙足以手臂捆住︰「娘娘不能去,代王被誣謀逆,蕭婕妤是畏罪自裁,娘娘不能再受牽連了!」

此番朝堂皆知代王因謀逆叛亂被誅,蕭婕妤此刻自縊,臣官必然以畏罪自裁定論,升平身待重罪囚禁深宮,若出現哭殯必然遭致朝臣口伐其心,屆時怕是以死也難證自身清白。

升平渾身望著同歡,從齒縫中擠出一字一句︰「他們是我的親人,縱使謀逆,我也願同罰!」

李世民根本不理睬升平心中痛慟,他用力將升平撲住,單臂夾起她孱弱的身子往回拖,發瘋的升平用盡力咬住他的臂膀,狠狠用力毫不留情。李世民只是皺眉不語,將她甩回床榻回首對同歡重重吩咐︰「看緊玳姬,宮門落鎖!」

說罷李世民拂袖離去。

升平在李世民身後淒厲大罵︰「為了你的千秋帝業,你可有一絲親情尚未泯滅?你可知世人窮盡一生珍貴的情為何物?」

听罷升平質問,李世民驀然回首,陰沉雙眼定定望她,長年槁瘦的她如今只剩下一張慘然面龐,美艷容顏在與他兩廂折磨時已耗盡老去。他忘卻當初的她,她則忘卻眼前的他。在他記憶里,升平尤是那個為自己一針一線繡鞋的眉目低順女子,在她記憶中,李世民依舊是那個隱忍許她天下的桀驁不馴男子。

可惜,此生如此潦草收局,還弄不清究竟愛有幾深,人已不得不決絕。

正午光芒罩住他的神情晦暗難辨,他望著她冷冷的回答︰「若朕不知什麼是情,早已將你碎尸萬段!」

李世民恨恨拂袖離去,升平坐在床榻上恨自己必須存活在世。

骯髒齷齪的塵世她早已看透,此時侑兒離去,蕭氏自縊,似乎也再沒有獨自存活的理由。

深夜,雨霧彌漫菱花窗,輕風寂寂,透人心扉的清冷。

升平悄然由床榻坐起身,躡手躡腳躲過在殿外值守的同歡,將擺在青石案上的雙耳同心寶瓶抱起。

這對寶瓶還是李世民當初所賜天竺國貢品,以昭他對她永結同心,至死不變。如今看來以它結束此生混亂最好不過。

一聲清脆聲響後,寶瓶墜地破裂,升平手指撿起碎片狠狠劃過自己手腕,那里舊傷未愈新傷再添,憑她狠狠劃下的動作,血頓時涌出,頃刻淹沒身上寢衣。

同歡听得聲響立即沖入殿內,見升平渾身是血佇立不動上前撲住,哭喊求宮外守衛的內侍喚御醫前來急救。

一次次,一番番,升平枯瘦的手臂上傷疤疊落,已沒有一寸完好肌膚。

每自裁未遂一次,殿內便被宮人細細收走一些瓷瓶,屏風,銅鏡,最終連可以捆縛成結自縊用的床寢也被換成無法撕開的厚重錦帛。

升平因流血過多,身體漸漸虛弱,唯能做到的動作就是以尚且能轉動的雙眼尋找下一個可以致命的凶器。棲鳳宮多了幾位嬤嬤看守,每日專司負責撬開升平牙齒灌入米湯和滋補草藥。

他不允許她死,哪怕他再不想見她,也不許。

同歡除了哭泣還是哭泣,她爬在升平腳下苦苦勸說,萬般無奈也只能編織謊言︰「若娘娘就此歿了,誰來照管太子?誰來護他天下?」升平虛弱的笑,開啟干裂雙唇︰「他有他的母後,她會庇佑他終生。」

「那是娘娘的皇嗣,怎能放心交與他人?」同歡為激起升平求生意念,幾乎口不擇言。

升平緩慢昂起頭,吃力的望著同歡,「那是她終生保靠,她怎會痴傻去加以陷害?」

同歡見升平決絕知再勸解也無用。

見她無聲,升平虛弱閉上雙眼︰「我累了,為何你們不肯放手?他,她,還有天下人,既然那般恨我,為何還不放手。」

惶恐哭泣的同歡拉住升平的手,拼死不肯放開︰「奴婢不恨娘娘,奴婢絕不放手。」

升平無力的手指垂在同歡掌心,只消她松開一點,便會無力跌落。

看空愛恨,其實生死不過一瞬,偏,有些人看不透,也不想看透,仍執著生死不肯放手。

原來,連性命也不屬于自己時,想求個來世自由,竟是這般艱難。

臘月初七蕭氏出殯,帝許以皇後禮,將其與煬帝同葬,上謚號愍皇後。ゞ

貞觀十年元月,而今大唐盛世升平,榮威喧闐,四海友邦無不主動修好,遼闊疆土之內百姓安樂,再無隋時所受苦難,更無南北末期對峙所致紛爭。又喜逢皇上不惑整壽,朝臣奏表帝壽誕日應大赦天下群筵京城百姓。此奢靡提議一出立遭魏征為首的諫臣們反對,幾番爭論下來皇上遂取其中,準京中門閥朝臣入宮同賀萬壽,後宮命婦則雲集昭陽宮為帝慶延年。

清晨寅時,長孫無垢開始梳洗著裝,朝鳳發髻戴十二攢東珠的顫尾金釵,兩鬢以盤鳳金絡步搖點綴,耳佩十二月明珠,再以青黛仔細描繪眼眉,淬煉玫瑰胭脂沾唇,守謹更將長孫無垢從未穿戴過的艷紅瞿鳳袍和灑金描尾的敝屣裙為她穿好,銅鏡中的長孫無垢前所未有的煥發出熠熠艷光。

一旁承乾與高陽正與女乃娘宮人們玩的分外高興,高陽一早已由女乃娘帶著換上喜慶宮裝梳垂耳雙鬢,夾襖白狐出鋒,襯得俏美容顏欲滴,承乾懶惰,杏黃太子長袍雖已穿好,發鬢還未梳整,見母後梳洗偏要偷些發飾插在頭上,女乃娘懷中所抱的李泰倒不諳外界世事,瞪著幽黑雙眼,專心手握女乃娘遞給他的蜜蠟佛手把玩。

李世民起寢後神態依舊淡淡,先由長孫無垢叩首拜壽,接下來再由三名皇子公主為他賀壽。他笑將幾個孩子抱在懷中,高陽更是不住抱住父皇脖頸親昵︰「父皇只許親高陽,不許親承乾。」

承乾怒了拉著李世民的袖子不依,似要哭出聲來,李世民蹩眉不耐︰「承乾是堂堂太子,怎與自家姐妹爭寵?」

承乾癟嘴,幾乎放聲哭泣。長孫無垢唯恐承乾擾了李世民的興致,連忙將承乾拉至一旁安撫︰「承乾與女乃娘去梳頭換個發簪,母後一會兒與承乾玩耍。」

承乾原本就是個心事轉念極快的孩子,他朝高陽哼了一聲隨著女乃娘入內浣洗。

長孫無垢遣出承乾後親自為李世民著裝,今日大壽需戴十二旒玉冕,玉笄挽髻,玄色長衣繪有朱紋,長衣尾端綴滿金絲圖龍繡,再以以朱色敝屣長袍垂至地面,佩黑金綬,團龍玉佩。守謹見皇上已穿戴完畢,跪問長孫皇後配何靴履,長孫無垢一愣,李世民回頭道︰「玄色朝靴。」

守謹听得顏色有些著難,小聲回稟長孫無垢︰「那日皇後娘娘只定了赤金色九龍嬉海朝靴。」

帝後大典服飾本應由尚宮局準備,幾日前尚宮局已然進獻今日大典所用服飾給長孫無垢過目,長孫無垢精心挑選襯得李世民心意的衣袍靴履,萬沒想到疏忽了顏色,長孫無垢神色略有些尷尬︰「怎麼沒有玄色?」

守謹以低不可聞的聲音回道︰「尚有金履萬福雲壽短靴一雙是他色。」這本是家常衣裝,為退朝後宴請時所用,此刻是上朝接受百官賀拜,自然不能隨意穿用。

李世民听得兩人對話興味索然,並不刻意吩咐道︰「把朕新年所穿的那雙玄色長靴拿來就是。」

守謹應答一聲,偷瞥長孫無垢。長孫無垢一笑頜首,守謹得令立即入衣庫準備,不久一雙長靴已被捧至長孫無垢面前。

此長靴李世民唯有新年穿著,奈何時間已久,鞋子也已有些破舊,金色繡線迎宮燈昏暗光線略有熠熠閃耀,長靴兩側縫隙均已跳月兌了線。龍頭依舊桀驁張爪怒視前方,迎上龍繡視線的長孫無垢臉色頓現灰白,精致妝容也頹然褪色。

她轉遞給李世民,「只是有些舊了,不襯得朝服。」

李世民熟稔將長靴接過,面容上並未呈現異常神色,他回身遞給她︰「與朕穿戴。」

長孫無垢沉沉應聲,蹲與他踏上長靴,守謹與身後一干宮人無不神色尷尬,昭陽宮中無人不知此長靴是庶人玳姬所做,今日萬壽大典皇上居然以舊鞋配簇新朝服,確有些不妥。

奈何李世民始終神色淡定,似並未想起此鞋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踩踏長靴後與長孫無垢淺笑︰「辛苦皇後了。」

長孫無垢報以嫻靜微笑道︰「臣妾與皇上已相伴多年,從不知何謂辛苦。」

李世民唇角浮起微笑︰「縱使皇後喜歡自謙,朕也得衷心夸贊。」

長孫無垢抿唇羞澀轉身,拉過高陽和浣洗好的承乾︰「去你們父皇那兒。」

高陽顛顛跑過去,果然李世民極快朗朗笑出,他手舉高陽在空中拋起,又獨留承乾撅嘴不滿。長孫無垢在他們父女身後安然露出笑容。

父嚴母慈,子女雙全,此情此景美滿得恰到好處,猶如她畢生夢想,幾乎讓她覺得自己獨受上天厚愛。

似乎,他已經忘了她,長孫無垢心底偷偷思想,神情略為坦然。

宮門外已有華蓋寶扇等皇家儀仗備好,李世民放下懷中高陽,與長孫無垢彼此正裝後,一並被宮人簇擁而出。

升平近來常會做夢。時而是已經過世多年的獨孤皇後,時而是因她而死的高氏蕭氏,當然也會有五位相貌已經模糊的哥哥們,還有那些被她所經歷多的後宮女子們。每一人是一卷畫,或濃墨重彩,或水淡筆清,從眼前閃過總不能忘記。

人昏昏沉沉很難醒來,睡得滿心疲倦,似乎之所以總撐著口氣不肯斷,是等待什麼時機依依不舍,可究竟在等什麼,卻連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同歡常怕升平就此長睡不醒,便搬來腳踏睡在長榻爆有時呼喚不見應答,同歡便哭著到宮門口內侍處求醫送藥,升平覺得同歡膽小甚是有趣也曾故意嚇過兩次,見同歡果然當真,常常青臉紫面哭得無力喘息,升平再不刻意嚇她。

沒想到,臨別時分,居然還有一人真心待她。升平想。

「同歡,我有些口渴,想進些玫瑰露。」提及飲食,升平萬分感激李世民,即便在他忘她同時,也不曾苛扣過棲鳳宮用度,每日固有尚宮局司膳送來吃食,盡管升平每次所進極少,但,從不曾吝嗇。

難得虛弱的升平能主動提及進食,同歡歡快點頭,立即回答︰「有的。」她忙從偏殿隱蔽小櫃里取來一個玫色瓷瓶,以銀匙舀出石榴紅色的玫瑰露喂升平吞下。

升平咽了幾口,氣味甘甜芳香溢滿唇間,自己主動接過銀匙,一點點取出自己品嘗。玫瑰露服用完畢,升平似又想起什麼,昂首虛弱笑笑︰「味道果然不錯,只是需配些金瓜緩解甜膩。」

同歡並未察覺異樣,忙將瓷瓶收回送到偏殿鎖起,升平將同歡無意遺落的湯匙隱在袖口,靜靜等她取來金瓜。同歡手持銀匕將金瓜由內瓤分開,去瓜籽剜出瓤肉,再以木碗盛至升平面前。

升平頜首,從袖口取出銀匙交還給同歡,同歡不察伸手去接,三分銀匕落在長榻旁小幾上,立即被升平面無表情的隱藏手腕下,同歡小心翼翼將銀湯匙去內殿鎖起,回頭端起木碗再度喂升平進用金瓜。

升平細細品嘗,臉上露出許久不見的笑意。那笑容意味深長,同歡有些痴愣。

天半昏暗時,兩儀殿開奏震耳喜樂,昭陽宮方向更誓樂喧天人聲鼎沸,兩儀殿上方忽現琉璃煙花在夜空幕布上綻放異彩,盛世華景,繁華至極。

側目張望煙花的升平,茫然環顧同歡︰「今日有何事如此喜樂?」

同歡抬手為升平擦拭嘴角,怯怯低了聲音︰「今日是皇上萬壽壽誕,朝官兩儀殿賜宴,昭陽宮命婦守歲延年。」

升平默默怔了一下,良久後頜首,「果然是好日子,確實值得喜樂。」

恍惚中,宮門外有聲響,「今日乃萬壽壽誕,賜團圓壽宴與玳姬,棲鳳宮玳姬領之謝恩!」同歡在內應答一聲,連忙提衣奔出大殿奉迎。

升平將藏在袖中的銀匕悄然拿出,比在自己胸口輕輕劃過,那里砰然躍動的心被冰冷的小匕激得猝然抽緊,升平正準備就此按下,已領旨謝恩的同歡去了又回,她當即又隱了銀匕虛軟的笑︰「團圓壽宴賞了什麼?」

「都是娘娘最愛吃的,奴婢這就與娘娘用膳。」逢皇宮內苑前所未有的喜事,同歡略顯清瘦的臉頰也露出喜色,她抿唇將食盒打開挑出幾樣置于升平面前。

升平木然的視線掃過面前色香俱佳的菜肴,深深吸了吸味道,露出笑容︰「果然都是我喜愛的,同歡,起身與我梳洗吧,怕是他會來的。」

不解升平語意,同歡一怔不解,「誰會來?」

升平吃力從床榻上坐起,雙臂支撐身體起身三次,因無力終還是跌回在長榻。同歡見狀,忙放下食盒攙扶升平坐在已沒有銅鏡的梳妝台前。

除了憑借同歡雙眼,升平根本無處知曉自己此刻容顏。她迎著同歡露出淡淡笑容︰「為我上大妝吧。」

大妝,唯有後宮參加盛典時方才使用,新春,壽誕,冊封均有不同大妝應對。大妝,眉需青黛形如遠山,敷面則慣用茉莉花簪玉粉,玫瑰汁釀的酒醉胭脂點染雙唇,兩鬢再以發油凝香。只是這些大妝用具眼前一樣也無,同歡根本無法為升平上大妝。

見她有些猶疑,知道並無這些,升平語聲輕柔︰「以你常用的亦可。」

同歡不由心頭一酸,點頭將自己粗笨的妝奩搬來。同歡入宮十余載,原本所攢的首飾,妝奩都因皈依佛門散盡,唯剩下幾樣不常用的留下,如今居然派上用場。

升平挑一把軟木梳子將發髻梳起,同歡抬手在身後幫她輕輕挽起,本應以點翠發簪盤緊,奈何妝奩中無一件可以襯升平身份的飾品,同歡只能將自己發髻上的玉簪別在升平發髻上,再尋來皈依佛門前常穿的碧影柳眉長裙為升平更換。

如今升平腰肢縴細得只剩一把骨頭,長裙難以穿著,同歡將長裙以絲絛三道纏住,方才不至牽絆步履而失禮。

從粉盒中蘸取薔薇粉擦在面頰,再由同歡為她畫眉。兩項完畢,發現胭脂盒中的鳳仙胭脂已無法使用,升平想了想道︰「今日可有紫綬金章?」

同歡明白,立即將求內侍摘得的紫綬金章交給升平,升平將紫綬金章貼在面前,細細聞吸其特有香氣,露出笑容。

她掰開層層以手指捻揉,如血汁液極快染滿青蔥指甲。她仔仔細細涂在唇爆沒有銅鏡可以鑒照,升平不知自己模樣,回頭問同歡,「涂得是否整齊?」

同歡抑不住哽咽,立即含淚頜首。升平回身將殘花放置梳妝台前,朝虛無的銅鏡微微一笑,那里映照是她從前的詭艷容顏。

靜了片刻,升平命同歡攙扶自己坐在月華中等待,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並非心中尚存痴戀,並非心中猶有期盼,她知今日是自己最終訣別時刻,突然心中前所未有的輕松,誰等誰又有何關系?

她緩緩開口︰「同歡,這些年照顧我,苦了你,我始終心存感念。」

同歡搖首,雙手捂住臉開始嗚嗚痛哭。

升平昂起頭看同歡,露出悵然笑容︰「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但求你能留下守護太子殿下。來世,此恩德我來償你。」

「奴婢會終生留在娘娘骨肉身邊。」同歡不敢向升平說明真相,僅能以誓言表明自身無悔的忠誠。

升平得到同歡許諾含笑頜首,緩緩閉上雙眼,似略有沉睡,又似半暝半醒在等待最終的長眠。

酒筵熱鬧,歌舞歡愉,更有擅雜耍的宮人在聆音閣變換花式博取龍顏大悅。高陽笑呵呵指點那些宮人給父皇看,李世民頜首含笑眺望,目光卻已落在遠處,怔在那兒深思不定。

長孫無垢瞥李世民若有所思神色,心底略沉,高陽最善于察顏觀色,見父皇如此無味,撅嘴悄然退回,她的稚女敕小手月兌離李世民的掌心,他也不曾擦察覺。

深夜,喧鬧漸離,李世民原本浮現面容的笑顏漸漸斂回,重歸陰沉。方才鼓樂齊鳴心境自然平靜,忽然萬音靜止,整個人仿若失掉心中最為重要的一處,有些空蕩蕩的,心也陷入無盡黯淡。

他蹙眉起身,身後隨侍內侍連忙跟隨,「皇上,起駕嗎?」

嗯了一聲,他抬步登上龍輦轉入內宮,長孫無垢立即手牽三位皇子公主同乘鳳輦在後隨行,車轔聲響,銅鈴搖曳,臨至昭陽宮龍輦卻被李世民喚停,在昭陽宮門口僵有一炷香的時間。

長孫無垢由鳳輦窗幃探出擔憂視犀見龍輦中偉岸身影始終直立不動,輕輕長嘆,她以眼神示意守謹,守謹領命立即躬身悄然上前︰「皇上,太子殿下倦了。」

李世民回神,又重重嗯了一聲,龍輦落下,內侍擺短梯,始終躬身掀開明黃簾帷,待到皇上走出龍輦,方才直腰服侍。李世民腳尖尚未及地,忽又命道︰「去棲鳳宮。」

那內侍听得皇上命令,小心翼翼瞥了瞥守謹,立即附和道︰「是,擺駕棲鳳宮。」

守謹頓時愣住,回頭張望長孫無垢。長孫無垢默默無聲帶三位皇子公主由鳳輦走下,也不曾抬頭去看龍輦背影,母子三人連同嬤嬤宮人皆悄無聲息步回昭陽宮。

高陽見父皇走得甚是匆忙,拉扯母後袍袖奇怪疑問︰「母後,父皇深夜是要趕去哪里?」

長孫無垢端美雙目朝車動聲響處微微抬起,似能將前方逐漸消失的人看得清楚,她漠然一笑︰「去他想去的地方。」

高陽仍是不解,還想再問︰「哪里才是父皇最想去的地方?」

長孫無垢不語,女乃娘立即上前將高陽抱起,一干宮人嬤嬤悉數邁步入內,昭陽宮大門由內轟然關閉, 當當落鎖宵禁。

ヾ楊侑︰隋煬帝孫,李淵攻入長安立為恭帝,半年後廢,卒年十五歲。此處為附和小說改寫。

ゝ蕭氏死于唐宮,貞觀二十一年病逝,卒年八十。此處為附和小說改寫。

ゞ愍,謚號,愍皇後,末代皇後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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