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是一天當中太陽最為強烈的時候,我把一些瑣事托付于劉三姐,便離開後庭,匆匆去和格格她們回合。
衙門大門外,楊捕頭已備了三匹高頭大馬,兩黑一紅,矯健俊美,別具風姿。
格格和西門書站在馬尾後扯皮,听格格罵罵咧咧的語氣,大概是說西門書不會騎馬,是個累贅之類的話。
「楊……」我正想問怎麼不見楊捕頭,卻見馬肚子底下鑽出一個腦袋,沖我道︰「大人,我在這兒。」窩著身子,聲音都走調兒了,接著,曲著腿鑽出來,伸手扶正被馬肚子蹭歪的黑紅兩色役帽。
「你在那作甚麼?」我不解道。
楊捕頭伸拇指朝上空指了指,呵呵道︰「天兒熱,我到馬肚兒下涼快會兒。」
見過大樹底下乘涼,可這馬肚子底下乘涼,我還是生平頭一回見,難道她不知道馬也是排汗散熱的生物麼?罷了,她覺得涼快就行。
而馬尾部喋喋不休的爭吵,仍在持續升溫,顯示還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楊捕頭听不下去了,扭頭朝馬尾後厲聲道︰「好吵,都歇著!」
「管你屁事!夾嘴!」格格更尖的嗓門,立刻壓了過來。
「我,我一般不跟沒文化的人吵架的,有傷大雅,讓,讓開!」一听就是西門書顫顫巍巍的聲音。
我心說,這對冤家,真有無時無刻讓人頭疼的本領,嘴上卻道︰「你們倆個行了,大家上路吧。」
話音剛落,格格便從後面閃出身來,看到我,立刻眉開眼笑︰「我听你妻主的。」言著,不忘沖西門書揮揮拳頭︰「敢扯大家後腿,扁你。」說著,輕巧走過來,沖我笑道︰「走吧。」
我點頭恩了,卻見西門書畏首畏尾不敢過來,便對她招手道︰「西門書,你也跟上。」
「大人,我,我不會騎馬……」西門書手插袖筒,聲音小的如蚊蟲。
楊捕頭大手一揮,走到她面前,伸手摟著她肩膀,熱心道︰「一看就知道你不會騎馬,壓根兒也沒給你備馬。不過沒關系,你坐我後面兒。」
西門書趔著身子,唯唯諾諾嫌棄道︰「哎呀,靠邊兒靠邊兒,熱死啦……」
「死樣子,你個酸秀才,衣服都是撿別人穿過的,還在這兒窮講究,敢情不是躺我床上的那會兒,那被褥五年沒換,你不是也睡了,假干淨,尿刷鍋,牛屎坨坨泡茶喝,德行樣兒吧你!」楊捕頭嘟嘟囔囔,滿臉不服。
西門書正要還嘴,被我當即截斷︰「行了,辦正事要緊。」說著,轉眼對楊捕頭命令道︰「楊捕頭,你來帶路。」我言罷,徑自走到紅色馬兒前,拉著馬鞍騎上馬背,而格格和楊捕頭,各自騎上剩余兩匹黑馬,唯獨剩下西門書憐巴巴站在地上。
「你坐不坐?不坐我們可走了啊?」楊捕頭俯視著西門書道。
「坐,我坐,拉,拉我一把。」西門書說著,極不情願伸出一只寡白的手,遞給楊捕頭。
西門書剛坐穩,格格在旁邊馬背上,朝她狠狠剜了一眼,咬牙切齒道︰「廢物,做醋不酸,做姜不辣,蟲鼠一般活在世上,簡直糟蹋糧食,浪費布料。」
楊捕頭點點頭,意味深長道︰「所言有理。」剛說完,便被身後的西門書接了去︰「是言之有理好伐?懂不懂文言?」
「誒,我說你個窮秀才,欠抽很呀。」楊捕頭回頭道。
我听得胸口一頓,強忍住笑意,側臉朝她們掃了一眼,低吼道︰「都給我歇住,出發。」
這一吼,幾人才算老實,楊捕頭和西門書先前帶路,我從中間,格格隨後駕著。
一路有過幾次「小*」,卻因著幾人各自夠不著,只是嘴上干仗,倒也不耽誤行程。
楊捕頭看似咋咋呼呼,做事缺斤短兩,但真正和她相處下來,發現她其實是個挺不錯的人,不僅心地善良,而且很貼心。
知道我們沒有時間吃飯,她提前給我們準備了很富裕的干糧,還每人備一壺清水,水是她從其他水路灌的。
仔細想想,我好幾頓沒進餐了,甚至連水都沒喝,連三趕四的事情,忙的人腳不沾地,根本沒時間也沒心思想著吃飯問題。
接過楊捕頭遞來的饅頭,我頓時體會了饑腸轆轆的感覺,也是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真正的世間美味,是源自最普通的食物。
一個饅頭下肚,再喝幾口甘洌的清水,整個人瞬時抖擻百倍,時間在她們三人吵吵鬧鬧間,潺潺流逝,不到半個時辰,打前駕馬的楊捕頭勒了韁繩,回頭叫下我們。
「大人,從這兒上去就是義莊。」楊捕頭說著,伸手指著前面的青山。
抬眼望去,但見十多米開外處,立著一座類似牌坊式樣的純木門框,上端橫著一塊木牌,刻著︰「天上人間」四個黑字,幾經風雨侵蝕,使厚重的沉木顯得古舊而滄桑。不足一米的青石台階,由門框入口,延伸至茂綠叢幽的林間,一路斜上,看不到端頭。
我回收視線,道了句︰「下馬」,便先行跳下馬來,待她們齊齊落地,繼續道︰「楊捕頭,你來拴馬。」我言罷,把韁繩往馬背上一扔,深呼一口氣,大步朝台階入口走去。
「等等我……」格格大叫著跟上來,西門書和楊捕頭緊跟其後。
我轉身低道︰「亡者為大,莫再大呼小叫,以免驚了亡靈安息。」言罷,回頭雙手合十,默念三聲︰「南無蘇嚕婆耶怛他哦哆耶……」接著,伸手撥開衫擺,步上台階。
腳下的青石台階,因常年曬不到陽光,而變得陰潮,加上少人過往,久而久之,長了薄薄一層青苔,腳踩上去,一不留神,很容易打滑。
我打頭走,格格緊挨我後,西門書第三,楊捕頭護尾,除了听到「呼哧呼哧」的換息聲,大家都沒有說話,我想,大概是被我的話嚇著了吧。
爬到半山腰時,一陣山風吹來,掀動林海沙沙作響,穿身而過的夏風,竟有一番徹骨之冷,我不由得打了個激靈,伸手拉起衣襟,將寬松的官服往前裹了裹,回頭顧了一下,正對上格格仰起的眼。
見我回頭,她揚手沾著額頭的細汗,輕聲輕氣喘道︰「好累呀」她一停,後面的楊捕頭和西門書也停了下來,楊捕頭個小體壯,倒也不見累著,倒是把西門書累的小臉煞白,像離開水的魚兒,大口大口呼著氣,發出「嗚呼嗚呼」的聲響。
看著她們個個累的氣喘吁吁,卻沒有一個人抱怨半句,著實讓我意外加感動。
「大家辛苦了,再堅持一會兒,就快到了。」我甚感欣慰道。
楊捕頭伸手摘掉役帽,拿在手上扇著,道︰「大人,見外了,繼續吧。」
我點頭恩了,卻听到西門書喘的厲害,念她身瘦骨弱,便轉言道︰「大家小息一會兒罷。」
格格興是被西門書喘的不耐煩,正想作聲大罵,卻又覺得吵到亡靈怕有不妥,四處環顧一圈,又怒又急,揚手一巴掌向西門書腦殼上蓋將下去。
「你,干,干嘛打我,疼死了。」西門書捂著腦袋,氣喘吁吁道。
「疼死也比喘死好,呼哧呼哧沒完沒了,難不難受呀,我都替你出不來氣兒,煩都把人煩死了,再呼哧一聲,姑女乃女乃一個無情絕命掌送你去見閻王。」格格低怒道。
「別胡說,這兒是天上人間,很邪門兒的。」楊捕頭低道。
嚇的格格臉色一變,急忙雙手合十,對著林子語無倫次︰「見怪莫怪,佛法無邊,蒼天有眼,大人不記小人過,南無阿彌陀佛……」亂七八糟瞎叨叨。
在格格語無倫次叨叨時,西門書拉起衫擺,從她身邊擠上兩個台階,緊挨我站著,把衫擺瀟灑一揮,酸腐酸腐道︰「沒文化真可怕,愚昧無知,活月兌月兌一女瘋子,嘖嘖……」
我忙拽了她一下,低低止道︰「你消停會兒。」楊捕頭也一眼跟著一眼往上翻,幸虧格格還在胡言亂語,沒有听到,否則,老天爺也拉不住她送西門書見閻王的絕命掌。
這時,格格突然仰頭,沖我問︰「誰,誰說誰沒文化?」
楊捕頭馬上用食指指著自己的腦門兒,苦笑堆笑冷笑,笑比哭難看,連聲道︰「我我我,除了我,都是文化人兒,沒文化,還不興人感概感概呀。」
我忙道︰「行了,把力氣用在需要的地方,繼續吧。」我說完,眼風朝西門書一掃,暗中使著眼色,暗示她打前走,以免被格格欺負。
「大人,你眼楮不舒服麼?是不是進了小飛蟲,我給你吹吹。」西門書一臉認真,接著要給我吹眼楮。
我伸手去擋她,又擔心力道重了會把她推倒,只好上了一個台階,低道︰「不用了,走吧。」說完,繼續打前走,沒眼力見兒的家伙,興許讓格格教訓幾次,眼皮子就活套了。
繼續爬了十多分鐘後,卻見左右兩邊的枝頭上,零星掛著白紙條,腳下有片片散落的紙錢,是喪事撒的那種圓紙片,瞬時有種陰森森的感覺。
我頓足停下,抬眼仰望,只見離山頂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視野明顯亮堂開來,青石台階的盡頭處,是一座區間與住宅和廟宇式樣的純木建築,聳然而立,顯得異常突凸。
大門兩側各掛一只白色燈籠,上面印著「義莊」二字,風一吹,左右晃蕩,還未靠近,便有毛骨悚然之感覺。
楊捕頭突然冒出「到了」兩個字,令人人心髒猛地一揪。
「想嚇死人呀你。」格格低低道。
我即使頭皮發麻,也要硬著頭皮,回頭故作冷靜道︰「楊捕頭,你隨我進去」接著,眼風一掃,對格格和西門書道︰「你倆若不想去,就在這兒罷。」
「誰說不想去。」格格回道,轉眼對西門書鄙視道︰「廢物,你留下來喂狼,別進去礙手礙腳,扯大家後腿。」說著,從西門書身邊擠上來,臉上掛著些許怯色,裝出大膽,道︰「妻,妻主,走你,我掩護。」後面小的像蚊聲。
我微微一笑,用手背在額頭沾了汗珠,大步跨上眼前最後幾個台階,來到義莊門口,伸手在緊閉的門上敲了三下。
「吱呀~」門開了,未瞅清開門者的臉,便被里面沖出來的一股子腐臭之氣,嗆得兩眼發黑,不得已拂袖掩面,扭到一旁,胃里好似翻江倒海,極其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