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爹撫模著絲兒嘆道︰「有的東西你找也找不到,有的東西你躲也躲不掉。如果它要找來,就讓它來吧。」
後來,姥爹發現絲兒怕火,便燒斷一截絲兒做了一根釣竿的釣魚線,常帶小米去老河邊釣魚。
鐵小姐在畫眉村小住了幾日,然後離開了。她還有斗鬼場要照顧。
那段時間,姥爹是做好了準備等候弱郎大王到來的。那絲兒雖然只有蠶蛹那麼一團,但由于它極其細小,纏繞的絲兒特別特別長。姥爹用絲兒做了一張漁網,預備弱郎大王出現的時候,用這特殊的漁網網住它。
可是等了一個多月,弱郎大王沒有出現,倒是等來了一個奇怪的和尚。
那時候正是夕陽西下,陽光橙黃。畫眉村一派安詳。
姥爹在老河釣完魚歸來,手提一只小木桶,桶里有數條長不過手掌的不大不小的魚。老河里的水是流水,魚兒四季更新,所以不大。太小的魚姥爹釣上又放了。姥爹發現絲兒用來釣魚非常好,本身隱蔽性極好不說,線身不會崩斷不說,它似乎還有一種吸引魚兒來上鉤的魔力。
小米跟在姥爹身後,拿著一桿彈性極好的竹釣竿。做釣竿的竹子是在馬家老宅後面剁的。姥爹很喜歡竹子,居住的地方必須有竹。後來馬家老宅住不下去了,姥爹和外公搬到新做的泥土房,姥爹又在泥土房後面種了許多竹子,圍成了一個菜園。正應了「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那句話。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姥爹看到前面有一個和尚站在路邊,左顧右盼,好像迷了路。
和尚年紀看起來跟姥爹自己差不多,燙了戒疤的頭頂在金黃色的光輝下如同鍍了一層金,乍一看還以為是哪個寺廟的金身菩薩穿了普通僧衣跑了出來。腳底是一雙青灰色布鞋。手里拿著一長串佛珠。
和尚見了姥爹,雙手合十,問道︰「施主,請問一下你知道馬秀才的房子在哪里嗎?」
姥爹回答道︰「我就是。」
姥爹以為他是個普通的化緣和尚,便對他說道︰「你跟我來。」那年頭有些和尚會挨家挨戶化緣,不過他們不收錢,只收米。走到誰家的門前,主人只要從米缸里勺一茶盅的米,倒進化緣的布袋里就可以。
和尚討來的米叫做「百家米」。
據說這種米吃了有特殊功效。家中小孩如果身體有不適,除了正常的治療方法外,家中父母還會去和尚那里討百家米來煮飯給小孩吃,以祈求保佑。
另外,誰家若有老人去世,如果日子不「撞七」,亡者家人也要討「百家米」來吃。
「撞七」就是從老人去世的那天開始算,往後推七天,看能不能撞在有七字的日子上,比如說初七,十七,二十七。如果沒有撞到,就再往後推七天,繼續算。一直算到七七四十九天,七次都沒有撞到七,那就很不吉利,子孫們會遇到大劫難。唯一的解救辦法便是子孫們吃「百家米」沖煞。
解放之後,由于種種原因,許多寺廟廢棄或者毀壞,和尚很少。要吃到「百家米」不那麼容易了。但這個傳統還是沒有丟掉。家中有小孩不適的,有亡者不撞七的,家里人一般都會親自去挨家挨戶討米,討一百家,湊成「百家米」。
姥爹帶著那個和尚走到家門口,將小木桶交給小米,叫小米送到廚房去,然後叫和尚在門口等著,姥爹自己去米缸勺了一碗大米,再回到門口來。
姥爹端著一碗大米,對和尚說道︰「你的米袋呢?」
和尚一愣,反問道︰「你這是干什麼?」
姥爹道︰「你不是來討米的嗎?」
和尚不惱,反而笑道︰「我不是來化緣的。我是來講緣的。」
「講緣?」姥爹不明白他的意思。
和尚雙手又合十,微微鞠躬道︰「貧僧法號三恩,听說馬秀才深諳其道,故來討教。」
姥爹心想,莫非這三恩和尚知道我跟小米的事情,要來開導我?
姥爹回想起曾經有一次跟九一道長討論緣分之說。九一道長認為世上本無緣,只有分。
于是,姥爹說道︰「世上本無緣,只有分。這沒有的東西,我們該怎麼談?」
那一段時間,前來畫眉村要姥爹幫忙的依然不少,前來這里要跟姥爹論道的也不少。姥爹已經膩煩。來要姥爹幫忙的人中絕大部分是要算命或者求運,並無實質意義。來要跟姥爹論道的人更是雜七雜八,一開口便問「道為何物?」或者「何為陰?何為陽?何為五行?」或者「你到底信佛還是信道?」諸如此類的無聊問題,舉不勝舉。
姥爹生前常說︰「執著于算命的人往往沒有好命,執著于論道的人往往不懂得道。」算命的還好,抹不開面子的三言兩語打發,能不見的則避而不見。論道的則很麻煩,姥爹開始的時候是想好好論道的,但話題一開始,姥爹便听不懂對方在說什麼。對方實際上什麼都不懂,但要擺著一副胸藏世間所有道理的樣子。他們以為這是附庸風雅,其實貽笑大方。姥爹好心跟人論完之後,人家離開畫眉村後還要假裝不屑道︰「其實馬秀才不懂道。」以此彰顯自己學深才高。
因此,三恩和尚說要跟姥爹討教的時候,姥爹巴不得馬上打發他走。
三恩和尚知道姥爹的意思,他並不生氣,回道︰「緣字看不見模不著聞不到,本是世間沒有的東西。」
姥爹不為所動,拿了裝大米的碗要回到屋里去。
三恩和尚又道︰「以為世間本無的東西,只有踫到了的人才會突然領悟它有,從未踫到的人至死也認為沒有。有與沒有之間,界限在于有沒有遇見。」
姥爹站住了。
「對于認為有的人來說,它就有。對于認為沒有的人來說,它就沒有。這兩種人都沒有錯。他們如同在兩個世界。」三恩和尚說道。
姥爹轉過身來。
「我們看到的世界,是我們共同生活的地方。但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有的人的世界簡直是地獄,有的人的世界簡直是天堂,有的人的世界陰雨綿綿,有的人的世界一片佛光。但我們其實又在同一個世界里。」三恩和尚繼續說道,手指捻動長長的佛珠,一如轉換各個世界。
「你進來吧。」姥爹將手中碗放下。
「多謝。」三恩和尚將佛珠掛在脖子上,走了進來。
姥爹呼喚余游洋,叫她燒了熱水,泡了好茶,然後端進屋里。
余游洋將茶水放在姥爹面前的時候,面露狐疑之色。從屋里出去的時候,還頻頻回過頭來看姥爹。
茶具擺好,兩人對坐。
姥爹給三恩和尚倒上一杯茶,然後問道︰「是誰讓你來的?」
三恩和尚道︰「是我自己。」
茶水的熱氣蒸騰,讓姥爹突然看不太清三恩和尚的臉。
「沒有人跟你說起過我嗎?你就自己找來了?」姥爹問道。往日找到這里來的人都是听別人說起姥爹才慕名而來。一個陌生人來到這里,總該有人指點提示才會來吧?
可三恩和尚偏偏點頭,不緊不慢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我是自己找過來的。我想來看看你,看看你身邊的人,看看你住的房子,還有周邊的環境。」
「想看看我?」姥爹心中迷惑不已。
「是啊。一個人只能活一輩子,總想著這輩子如果沒有做已經做過的那些事,會不會有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三恩和尚說道。
這句話觸動了姥爹的心。姥爹的目光越過三恩和尚,看著虛空的前方,說道︰「將近二十年前,我在離這里不遠的洪家段托付幾個鬼戲子帶話給一個人,那句話是‘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褥’,當時確實應心應景,後來才發現那是《節婦吟》里的第二句話。詩的結尾是‘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三恩和尚接口道︰「所以小米在你婚禮上回來的時候你沒有怨恨其他人,而認為是這句詩早早預示了後來的事情嗎?」
姥爹見他說起小米,心中微微驚訝,點頭道︰「是啊。我常想,如果當初沒有說出那句話,是不是現在的情況就會截然不同。」
三恩和尚道︰「人生處處都有預示。看面相算八字都是想偷窺天機,得到預示。佔卜抽簽,也是想得到預示。日常中種種細微的表象都是預示。面相、手相、骨相、八字、龜殼、竹簽等等只是人們發現的其中少數幾類而已。」
「所以我說的那句話也是預示的一種了?」姥爹問道。
三恩和尚對著茶水之上的熱氣揮了揮手,熱氣隨之搖擺。三恩和尚問道︰「命運便是這茶水,預示便是這熱氣。預示是依附于命運而存在的,並不因為我剛才一揮手影響了熱氣動向,茶水就有所改變。緣也是一種預示,兩人能否相遇相知相伴是既定的。但人們喜歡將相遇相知相伴稱為有緣,將不能相遇相知相伴稱為無緣。這其實是馬後炮,並無意義。」
「你的意思是,不管我有沒有說出那句話,我最終還是會到今天這般景象?」姥爹似有所悟。
姥爹其實知道三恩和尚說的這番道理,在他沒有來之前就知道。只是很多人懂得其中道理,卻只能用來安慰他人,解開他人心結,對自己卻不起作用。
跟三恩和尚談論的時候,姥爹感覺是在和自己說話。跟他聊得越多,姥爹的這種感覺越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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