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尉遲曉用了早上的藥不見唐瑾過來,中午用了藥仍不見唐瑾過來,但了下午午睡起來,謝玉和兩位太醫輪流為她診過脈,又喝了晚上的那碗藥仍舊不見唐瑾。
從昨天中午說過那番話,她就再沒見到他了。下午謝玉問診的時候還對她說︰「憂心傷神,要不得的。」
可是,她如何放得下這些凡塵瑣事?離開雲燕前,她說的那句「三尺白綾」雖是一句玩話,卻也多有真心。那時一句玩話都將唐瑾嚇得失了分寸,他這些天不知道是何等樣憂心如焚。她說那些話應該是真的傷了他的心吧。這樣也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尉遲曉在這樣絕決的思緒中,昏昏睡去,沒有听到房內上夜的我聞輕呼了一聲「王爺」。
「今天怎麼樣?」唐瑾悄聲問。
「藥都喝了,就是沒什麼胃口,一天也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我聞說。
「太醫怎麼說?」
「謝太醫勸小姐不要憂心傷神,孫太醫和劉太醫也說小姐剛醒經不住這樣情志郁郁。」
「我知道了,你到外面守著吧,我看看她。」
「是。」
我聞在外間守著,就見木通端了碗熱騰騰的雞蛋面進來。
「王爺今兒在外面忙了一天,還沒吃飯呢。」木通說。
里間王妃臥病在床,他是不方便送進去,我聞接了手進了里間。
泉亭王木頭一樣坐在尉遲曉的床邊,一眨不眨的盯著她,好像有一刻不這樣看著,她便會消失了一樣。
「王爺,」我聞輕輕叫了一聲,「吃點東西吧,木通剛剛送來的。」
「好,放那吧。」
「王爺還是趁熱吃了吧,不然身子垮了,怎麼照顧小姐?」
「拿過來。」唐瑾接過手,幾口吃干淨了面碗,眼楮一刻都不曾離開床上的人。
我聞收了面碗出去,又回頭看了看王爺坐得筆直的背影。她真不明白,王爺和小姐心里都這樣愛重對方,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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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尉遲曉依舊沒有見到唐瑾,倒是文瓏過來看她。
尉遲曉向他問了金陵故交,文瓏像她一一說了言節等人的近況。听完之後,她輕聲嘆息︰「這些事或許本就不是我該操心的。」
「你將自己顧好,便是所有人就都放心了。」文瓏勸道,「這幾日看著子瑜憂心如惔,他待你的心便是再清楚不過。」
「我何嘗不知道他待我的心。」尉遲曉眉梢微動,「不說這些了,你可好嗎?」
文瓏溫和微笑,「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都好,你放心。」他又道︰「听聞那日你見了一人,可是離國的昭武校尉拓跋北?」
「是他,」尉遲曉對文瓏毫無隱瞞,「他喬裝而來,替呼延遵頊說我暗殺子瑜。」
出這主意的人實在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哪怕不熟悉權謀詐術,只是對尉遲曉稍有了解,也知道她不可能做這樣的事。
尉遲曉又道︰「我當時亦知道這不過是離國使的離間計,不過我還是見了拓跋北,和他單獨在房里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因為你也需要利用他。」文瓏說。
「對,」尉遲曉說道,「那天拓跋北和我說外面已經安排好了接應,只要將毒藥下到子瑜的飯食里,他就會帶我遠走高飛,呼延遵頊下旨允他與我雙宿雙棲。」
「那時你大概是覺得他又好笑又可憐吧。」
「是啊,大概只有拓跋北一人不知道他是被利用的。」尉遲曉不覺露出一絲苦笑,「他和我說一定會帶我遠走高飛的樣子確實很真心,那一刻我竟覺得或許就跟他走了也不錯,至少不用再過得這樣辛苦了。而且,他還和我說他知道我不是自願嫁到巽國的,是不是很可笑?可是細細想想,他說的也有道理,我嫁給子瑜多半是為了籠絡巽國,不是嗎?若是自己的意願,恐怕不會嫁過來。後來細思起來若是能和拓跋北隱居山林,或是男耕女織,或是狩獵放牧,那該是何等閑逸,豈不是比現在更好?」
這樣沒有顧忌的話,尉遲曉卻說了這麼多句,文瓏略有疑惑,方說道︰「你放不過的是你的心,與和誰在一起沒有關系。」他忽然驚覺,回頭一看可不是唐瑾正站在門扇邊,以他的角度恰好被遮擋住。有人近身,文瓏竟毫無察覺。
方才的話她便是說給唐瑾听的,尉遲曉嘴邊含了一抹苦澀的清冷笑意,就那樣不躲不閃的望向她的夫君。
唐瑾沒有動怒,亦沒有離開。他走進屋里,衣擺隨著他的步幅輕搖,依舊是那雍容閑雅的模樣。他和文瓏打過招呼,在尉遲曉的床邊坐下,向她問道︰「今天怎麼樣?可是覺得好些了?有好好吃飯嗎?趁霖在這兒不如一起吃些。」
唐瑾柔柔得與她商量,仿佛根本沒有听到尉遲曉剛才的話。
尉遲曉也沒有再提剛才的話,亦是溫順的答了句「都好」。
唐瑾對文瓏說︰「你陪卿卿少坐一會兒,我去讓廚下準備些合口的吃食。」
尉遲曉望著他出去的背影,直到唐瑾出了屋子,她的目光也不曾收回。尉遲曉輕輕一嘆,「我寧願他不是如此待我。」
文瓏道︰「而今你已不在金陵,不需要顧慮那麼許多。」
「我如何能不顧慮,若是這次巽國功成,眼看是以大義之名兩國聯兵進軍離國的不義之師。可是,我國畢竟實力不及,便是最終能得到離國三分之二的土地,巽國勇將強兵,日後誰死誰傷,尚未可知。然而不論兩國哪方死傷,傷得又豈不是我?巽國若滅,我即便以長公主的身份回國,到底不是陛下親妹,又哪里有我立足之地?兌國若滅,我是亡國的長公主,又有何顏面留在泉亭王府?」尉遲曉言辭哀婉,卻也是擲地金聲,「我寧願就這樣死了,便誰都不必拖累。」
「你若死了,子瑜該怎麼辦?」文瓏溫言勸說,「我來雖只有幾日,見他的情狀,也知是從你受傷以來,便一直不眠不休。你何其忍心,輕言生死?」
尉遲曉笑了,「難道你我的生死,只在你我手中嗎?子瑜的生死又豈在他的手中?都道鐘鳴鼎食,富貴榮華,有多少人一生就求這些?都以為有了功名利祿就可橫行無忌,又豈知到了朱紫之地亦有這樣那樣的為難,這為難又豈是蓬門蓽戶時可以想見的?有時我當真後悔,當初不該貪圖虛名,便就一生于撫寧教書育人不是最好嗎?」
「若是當真一生都于撫寧教書,雖略有鄉望,終名不見經傳,你又真的心甘嗎?」
「若是沒有遇到他,我亦不會貪圖太常之位。」
「若是沒有遇到子瑜,便隨便嫁個門當戶對的富家小子,你便歡喜?」文瓏道,「你在莫愁湖遇到子瑜,他輕薄無禮偷撿了你的香囊,你卻仍是鐘情于他。那時的你可知道他就是巽國的泉亭王?那時你又豈是不厭棄輕薄無狀的登徒子?辰君,你如何能騙得了自己?你所真心歡喜的人,必要有那般器度風姿,這非是富家小戶的尋常公子可以比擬。你與他是命中相屬,無甚可悔。」
「我有悔無悔,騙與不騙,又能怎樣?」尉遲曉苦笑,「能改變現在一絲一毫嗎?」
「既不能改變,何不珍惜眼前人?」他的聲音柔和溫雅,「菲菲已經去了,我此生亦不再求得一心愛之人。你應該還留著我送你的那枚竹葉書簽吧?」
「自然。」尉遲曉指了妝奩,文瓏從里面拿出那枚繡了空谷幽蘭的書簽,書簽上還有淡淡的蘭花香氣。
「既是契若金蘭,你便替我好好的與心愛之人相依相守吧。」他將書簽放入尉遲曉手中,「你如此蘭質薰心,何必在這些事上鑽牛角尖?你與他好也是一日,不好也是一日,若是命定終有一傷,何不此時惜取眼前人?」
這話竟如醍醐灌頂一般,仿佛是大霧中的一陣狂風,眼前一下子清亮起來。尉遲曉默然良久,輕聲道︰「你說得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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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有一會兒,唐瑾回來傳了飯食。三人同桌吃了,席間言談不涉軍務國政,只說些輕巧的玩笑話。尉遲曉不能久坐,文瓏也只稍用了些就告辭了,騰出地方給興許有話要說的夫妻二人。
雖然已經看出箭桿上的機巧,不過,文瓏還要在高涼逗留一陣,除了尉遲曉傷病未愈的原因以外,他還要確定端木懷得知殺失箭是被有心人偷取的消息之後的反應,以便盡快做出應有的行動。
文瓏回到房中,之前那支殺失箭他已經請蒼術拿走了,現在手邊只有一卷日前從孫太醫處借來的《名醫類案》。他信手翻來,看了不到一頁忽聞一陣噠噠的馬蹄聲,不多時如是便來相請。
文瓏放了書跟如是又回了尉遲曉的房里,彼時唐瑾正坐在床邊輕聲寬慰,見文瓏來了,他為妻子攏了攏被子,向文瓏問道︰「你在這兒留幾日?」
文瓏盤算了一下時間,道︰「十數日或一月,可是出了什麼事?」
「離軍繞過孟長,急攻承安。」唐瑾做出了正面回答。
承安在孟長之西,是巽國接壤離國的邊塞城市。如今離國做此之舉,顯然先前與巽議和不過是暫時的權宜之計。以兌國的國力橫豎是不能追擊,離國不若徹底和巽撕破臉。文瓏心中盤桓。離軍敢于繞過孟長來攻承安,唯一的可能就是孟長出事了,而承安兵勇不足為懼。
「此處到承安不足三百里,我今夜啟程,十日內必將返還。」唐瑾對文瓏鄭重相托,「卿卿就暫且拜托你了。」
「你盡管放心,有我在,辰君必然萬無一失。」大丈夫恩怨分明。盡管三國相爭,但于私,文瓏決計沒有不顧念尉遲曉的道理。
唐瑾又低對尉遲曉說︰「你放心,我去解了承安之圍很快便回來,不會有事的。」
「你多加小心。」尉遲曉說。
唐瑾對她點了下頭,就和門口等候的木通走了。
從雲燕出來時,唐瑾本是為了往兌國聯軍,身邊不過帶了親衛百人,木通、蒼術各領一隊。而今事出突然,唐瑾亦是帶了木通和三五位親兵,將多數人留下來護衛尉遲曉。
次日尉遲曉得知他如此輕騎犯險,便寢室難安。
文瓏勸慰道︰「巽人只要看到泉亭王就認定這場仗必然獲勝,所以雲燕才會將子瑜急調承安。你又豈不知自他十五歲第一次上戰場以來,從無敗績。」
「就是如此才讓人擔心,」尉遲曉愁眉不展,「據說承安之兵不足五千,而離國大將莫漢里率十萬大軍圍城,後續主力也將隨後就到。」
「我倒是覺得還有一件事,比這更讓人擔心。」文瓏說。
「是什麼?」
「子瑜家中無一侍妾,年近而立,膝下卻無一子,你可難辭其咎。」
尉遲曉啐他,「以為你能說出什麼好話,現在也學得沒有正經。」
文瓏笑說︰「等子瑜回來,你可問問他這是不是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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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說長不長,說短不多。唐瑾日日使飛鴿傳書回來,信上也沒有別的話,只有「平安」二字。這兩個字已經抵得過千言萬語,尉遲曉每日必然要等白鴿送來一張這樣短小的紙條。
如是每天從蒼術手里接過白鴿都要說︰「可是來了,小姐好等。」
卻是到了第七天,直到夕陽斜暉,星河燦爛,白鴿也沒有飛來。尉遲曉依依望著關嚴的窗牖,不言不語。
我聞端藥進來,勸道︰「小姐不要等了。」
如是也說︰「許是哪家孩子貪玩,拿彈弓射了去呢,小姐睡一覺,明天許就來了。」
「或許吧。」尉遲曉將藥喝了。
我聞收了藥碗出去,剛到門口就見文瓏往這邊走。
「國公爺。」我聞福。
「辰君睡了嗎?」
「剛喝了藥,還沒呢。」我聞說,「國公爺來得正好,今兒一天都沒見到王爺的信兒,小姐正擔心呢,國公爺可去勸勸吧。」
「那我來得正是時候。」
文瓏進了屋,尉遲曉正倚在床上,臉色比前兩天好了一點,卻仍是灰灰白白的。她身上又穿了一件銀灰色的錦緞,兩廂對比之下竟與臉色相近。
「女兒家不比男人,原本就受了傷,再不安心養著,可是讓子瑜回來見你這個樣子?」文瓏說。
「國公爺坐這兒。」如是搬了椅子到床前給文瓏坐下,「下午太醫也說,小姐才剛好一點,不能這樣傷神。」
文瓏拂衣坐下,對尉遲曉說道︰「你若要想,也往可能的地方想想。此處距承安兩百余里,若是輕捷快馬不過兩個時辰就能往返。若真是承安有事,離軍便早就開過來了,豈會一點動靜都沒有?眼見是子瑜之計。我料不出一個時辰,就當有人傳信過來。」
尉遲曉讓人上了茶,兩人閑談過往,又說求學時所讀古籍種種,一個時辰過得也快。如是正在一旁添茶,就听蒼術在外面道了一聲,「啟稟王妃,木通回來了。」
「請。」尉遲曉說。
我聞帶了木通進來,木通先見了禮,面有喜色的說道︰「王爺大敗離軍!」
如是見尉遲曉有疑惑之色,替小姐問道︰「王爺可是隨後就回來?」
木通道︰「王爺讓我回來就是告訴王妃,他可能還要耽擱幾日,等從雲燕派來接替的將軍來了才能回高涼,讓王妃不要擔心。」
如是向尉遲曉笑說︰「今天一天都沒見白鴿送信,現在可是有信兒了,小姐可以安心歇下了。」
尉遲曉向木通問道︰「王爺可都好嗎?」
木通道︰「都好,我臨出來時王爺還埋怨,說都是離軍的斥候太笨了,不然早就完事了。」
「此話怎講?」尉遲曉問。
木通道︰「王爺這幾日送出來的字條其實都是密信,尋常看來只寫了‘平安’二字,若是遇熱字條背面就會現出要燒糧退兵的假消息。前幾日鴿子放出去,離軍都沒有看到,今兒特地挑了個顯眼的地方把鴿子放出去才被截獲。我過來時,也是剛剛在甕城內圍殲離軍。」
尉遲曉不覺看向文瓏,又對木通點了點頭,「下去歇著吧,一路過來也累了,讓我聞去弄些吃的。」
木通道︰「多謝王妃。屬下還得回去,若是晚了一時半刻怕王爺擔心,以為王妃這里出事了。」
「那也吃口東西再走吧。」尉遲曉示意我聞。
我聞帶了木通下去,文瓏站起身,「過幾日子瑜回來,我也該回去了。」
尉遲曉問道︰「你是覺得要有變故?」
文瓏道︰「既是在甕城內殲敵,即便還有余部想必也被子瑜趕殺殆盡。一事不勞二主,可見即便是先前孟長有事,此時也一並解了。那麼,既然已是大獲全勝,又何必換將?承安城中難道原本沒有守將?」
「如此說,只有一解。」
「是,巽君接下來那一招若是成了,我們恐怕就不得已了。」
尉遲曉道︰「既如此,你不必顧慮我,國事要緊,應當即顆回去才是。」
文瓏道︰「我哪里會因私廢公,消息先回去便可。有不群在,我回去與否,作用沒有那樣大。再者不僅是答應了子瑜,也是你我多年的情分。」
三天後的夜里,唐瑾趕在子時到來之前,如約回來。第二日文瓏便和謝玉等人啟程回金陵,臨去時,尉遲曉只有一句「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