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甌無缺 第57章 埋兒奉母

作者 ︰ 赤卯

新語城中幾位名將的臨時住所真是個平白無奇的地方,二進的「日」字院落,外加幾株古木,幾叢花草就是全部。除此之外,能在院中看到的只有兩個滅火所用的盛水陶缸。

文瓏的臥室在西北一間,此時鐘天與言節也在屋里。三個人中一個倚在窗邊,金色的發帶反射著冬天並不熱烈的陽光,另兩個則圍坐在圓桌旁,桌上是一張新語城方圓三百里的地形圖。

自從上次自鄲縣回軍遇到呼延延寧伏擊之後,兩軍就再也沒有進展。此時木柳奉命在鄲縣鎮守,與新語互為應援。呼延延寧自上次被破了伏擊,一直堅守在界城。而今兩軍各有損耗,若非奇謀恐怕就要至此僵持不下。

言節從地圖上移開眼楮,向鐘天問道︰「唐子瑜那邊怎麼樣?」

鐘天三心二意的撓了撓頭,說道︰「泉亭王攻下天安之後,耶律巒放棄了沒有屏障的樂林、沃水、尚源三城,將三城的兵力都集中在了靈年城,利用靈年城前的曲黎河作為屏障,將城南、城北、城西三側的旱田全部放水淹成了水田,又混了泥土填上,跟沼澤地一般。莫說是戰馬,就是人走在里面也要陷腳。現在唐子瑜在水田對岸築了營地,不知道下一步要如何行事。」

「半渡而擊已經是地利良機,而今又制成沼澤。」言節的手指規律的敲擊在地圖上,「如此一來,即便唐子瑜能渡過河,也過不了水田。耶律巒確實是個將才,呼延延寧與他相比用兵很是規矩。」

「呼延延寧在界城按兵不動是在等待時機,我等卻不必如此與他虛耗。」文瓏說道。

鐘天兩步邁過來,「你是已經有主意了?快說、快說!」

文瓏起身拿了支毛筆在地圖上指點,「這里是涂柏坡,從這里……」

「公子,離國有信至。」冰壺隔著門扇報道。

「拿進來。」文瓏說。

那封信綁在箭頭上,一看便知是射進來的。文瓏解下信,三人同觀,一看之下不由大驚。

「他這是什麼意思?呼延延寧這個卑鄙小人!」鐘天義憤填膺。

言節握著信,轉頭看向文瓏。後者保持著靜止般的沉默,無意識的抓著桌上的地圖,牛皮圖紙在他手中皺成了緊蹙的一團。

在半盞茶的靜默之後,文瓏說道︰「兩軍交鋒,也算不得卑鄙。」

「你打算如何行事?」言節向他問道。

「我在韃靼人手中保不住妻子,而今再保不住母親……」文瓏沒有說下去。

「我們可以入夜潛入城中,把老夫人搶出來!」鐘天說。

文瓏緩緩的搖了搖頭,「于國而言,家母生死都無干系,而三軍將士卻是致勝根本。呼延延寧能去桐廬將家母劫持至此,就不可能在城中毫無防備。母親只是我一個人的母親,不能搭上旁人的性命。」

「你想怎樣?」言節問。

文瓏道︰「呼延延寧給我三天時間考慮獻城,其意在讓我等反目。不若我讓冰壺悄悄送信出去,言說準備取二位首級獻城,只是需要多延幾日。如此拖延數日,我自己潛入城中,或許能將家母接出來。」

「你一個人?」鐘天詫異的問。

「是。」

「你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言節說。

「人多反而難辦,我一個人潛進去,成與不成就是我一條性命,就算死了也成全了孝道。」文瓏說罷去取筆墨,要給呼延延寧寫詐降之信。

鐘天突然一把揪住他,「你這等同于送死!這是孝道嗎?這是愚孝!」

文瓏不動聲色,卻在鐘天說完最後一個字的同時一把甩開了他的手。

言節橫臂攔住文瓏,說道︰「不行。」

文瓏看向他的雙眸不再是往日的如玉溫潤,隱隱的一股鋒芒藏在他黑色的瞳眸之中。

言節說道︰「你如果這樣死了,讓菲菲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文瓏的五指已經抓住言節的手臂,卻在他說到「菲菲」二字的時候停下了動作。他道︰「我必須這樣做。」

「你可知道,你此去只有陪葬的下場?即便知道,你又知道一旦你死在了界城,會對我軍有多大影響?少了你的謀略,有多少將士要為之送命?」言節說。

「還有你和飛雲。」文瓏說。

「你別太瞧得起我們,我們可沒那麼瞧得起自己。」鐘天說道。

文瓏的回答是四個字︰「我意已決。」

言節說道︰「你如此做就是為家而舍國,後世千古或許會有人盛贊你孝悌之情,但必然少不了罵你誤國央民,全然不知忠義之道。」

「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文瓏輕描淡寫的說,已經提筆作書交給冰壺。

鐘天劈手就要搶過那封信,卻被言節攔住了。後者對他搖了搖頭,鐘天還沒有明白過來的時候,文瓏已經被劈暈在地。言節出手之快,文瓏甚至都沒有看到他的動作就倒下了。

「你是一開始就打算這麼干的吧?」鐘天撇了撇嘴說,一副「這樣也不錯」的樣子。

「從他堅持要潛入界城的時候才開始打算的。」言節回首對看著主子被打倒在地的冰壺說,「你照樣把信送出去,這里不用管了。」

冰壺隨身伺候多年,自然知道太尉和自家公子感情非比尋常。更何況他也不贊同公子去送死,此時听命便去了。

言節半跪在地抱起文瓏,對鐘天說道︰「愣著做什麼,去問若璞要些安神藥來,至少能睡上半個月那種。」

——————

在看到房頂屋梁的那一刻,文瓏知道自己被言節擺了一道。他迅速翻身起來,卻在腳踫到地的那一刻摔倒在地。文瓏試著站起來,發現全身都沒有力氣。

「冰壺!」

「公子!」冰壺沖進屋來,蹲下就想扶起倒地的文瓏。

文瓏揮開他,「老夫人怎麼樣?信送出去了嗎?我睡了幾日?」

「公子放心,太尉已經命人進城去救老夫人了。」

「救出來了?」

「是。」回答他的人是言節,「飛雲現在正在界城。」

文瓏警覺,「怎麼回事?」

「飛雲冒充你拿了兩個俘虜的人頭詐降進城,一舉突破了城門。」

「攻下界城了?」文瓏問。

「嗯,呼延延寧毫無防備,損兵不少。」言節蹲在地上直視著他,「現在你可以殺了我了。」他從腰上摘下佩劍放到文瓏面前。

文瓏的心在他的這句話里一點一點凍結,在心里涼透了的一刻,他的拳頭毫不留情的招呼在言節臉上。言節雙膝跪在文瓏面前,身姿筆直的等待著他的下一拳。文瓏企圖站起來將他摁倒在地,腿腳卻仍然使不上力氣,突然的用力使他撲跌在了言節身上。

看呆了的冰壺趕忙扶起他,「公子睡了半個多月了,這麼用力太容易受傷了!」

文瓏無處卸力,狠狠得捶在地上!

「公子!老夫人不是言大人害死的!」冰壺大聲說,「鐘將軍破城的時候,老夫人已經死了很多天了!公子若不信,可以開棺驗尸!」

所有的響聲都在那一刻消失,只剩下文瓏質問的聲音,「母親是怎麼死的?!」

「老夫人在被抓去的第三日就自縊了,這是抓到的一個中郎將說的!」冰壺說。

文瓏「哼哼」的笑了兩聲,除了苦笑竟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麼。

言節站起身,和冰壺一左一右將他扶上床。

「我去找若璞來看看,你睡的太久得恢復一段時間。」言節反身出去。

「不群。」文瓏叫住了他,「抱歉。」簡單的兩個字中有說不出的頹敗。

「沒事,我以後會打回來的。」言節隨隨便便的說。

——————

文老夫人死前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甚至連一張紙片都沒有留給兒子。

文瓏走過戰火侵襲過的街道,由于戰事的蔓延,城中早已沒有了居民。而今駐扎在界城的只有兌國的軍隊,城門上早已貼出告示,讓附近山民入城居住。不過,想要見到成效還需要一段日子。界城原先的縣令,在鐘天破城時因為有降兌之心被呼延延寧殺了,言節就將當地的一位名叫谷葉的漢人縣尉提拔上來,補了縣令的缺。

這是言節對外的說法,關于谷葉這個人,言節對文瓏說起來的原話是︰「這人早晚要生事,先把他放在這兒,讓他早點鬧出動靜。」

而此時正在往縣衙走的文瓏,卻不是想弄明白谷葉到底會鬧出什麼動靜。他想知道的是,母親過世前是否有留下一字半句。而谷葉就是在文老夫人被抓來後,一直負責守備的那個人。

界城的縣衙朱門大開,破城時的血跡已經刷洗干淨,露出木門光亮的紅色,除了匾額角落上那一點沒有被注意到的暗紅血跡,倒像是沒有發生過戰事的樣子。

文瓏走到大門口時,谷葉已經在門口站著了。他的身姿筆直,沒有絲毫下官見到上司的樣子,更沒有降臣的卑微。

「文公。」谷葉在他面前作揖,卻好像是皇城太子見到臣屬的姿態。

「在下有事相問。」文瓏說。

「文公請里面敘話。」

文瓏走進縣衙,在過儀門的時候,他向谷葉說道︰「听聞家母去時,谷縣令就在近旁。不知家母可有一字半語留下,還請谷縣令不吝相告。」

「老夫人並未有話。」

文瓏又問︰「那在界城三天也沒有什麼話嗎?或者是什麼心願?」

文瓏言辭懇切,殷殷垂詢。谷葉見他如此,仔細想了想,說道︰「這……哦,對了,有一天進去送飯的時候,听到老夫人說了一句……我想想……哦,是這麼一句,‘國破家亡夢方醒,原來紅顏是禍水’。」

國破家亡夢方醒,原來紅顏是禍水。

這是當年母親反對他娶菲菲時說的話。菲菲因美貌而得禍,呼延遵頊的表弟叱干鐵木因菲菲而死,戰事也因菲菲而起。只是這一切真的能全怪在一個女子身上嗎?如果呼延遵頊沒有金甌無缺的野心,不論如何也不可能發動起這場戰爭。

此時此刻听到谷葉轉述了這樣一句完全不可能杜撰的話,文瓏心中五味陳雜,對母親過世的哀傷變成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復雜感情。

谷葉見他面上竟不是新喪慈妣的悲痛之色,不免反唇相譏︰「大人能借親母攻破界城,何必在乎一句話。」

文瓏抱拳,言語溫和,「多謝谷縣令。」說罷便作告辭,離開了縣衙。

——————

呼延延寧丟了界城不能善罷甘休,五日後已經整肅軍隊,兵臨城下,誓要收回失地。

言節自城牆上向下望著聯營圍城的離軍,對身邊的文瓏說道︰「我有一個一箭三雕的主意,要不要試試?」

文瓏對他的想法了如指掌,「那藥可不是那麼好吃的。」

言節道︰「陛下原本是想用若璞的那劑藥隱瞞你的狀況,留著你到與巽國開戰時再用,沒想到銀漢會忽遭不測,而今你再擔待一回也不算委屈。」

文瓏笑笑,「有了雷金哥的事情,怕是也沒人信了。」

「听子青說上次你殺雷金哥回來時滿頭大汗,臉色青白,只要你肯做,保證有人相信。」言節說笑,「就算還上回那幾拳了。」

文瓏笑道︰「你要得倒快,不過上次被你下了藥,那一拳可沒什麼力道。」

「子非魚,疼不疼可只有我知道。」

「好,你只管說吧。」

當天夜里,文瓏因白天在城樓上受了風的緣故,開始發起了高熱,整個人都沒有了意識。太醫令帶來的藥材經過幾次三番的折騰所剩無幾,當夜冰壺帶人將城里的藥店翻了個底朝天才算沒有耽誤病情。到天亮時,城里無人不知文公病重的消息。

次日,言節自城上巡視下來,就往文瓏的住處來。

界城不比金陵,快到二月的時候也僅僅是氣溫略微回升了一些,四周還是冬天的蕭瑟,樹木仍舊光禿禿的,連碧藍的天空都讓人覺得寒冷。

文瓏臥房房門上罩著塞了棉花的厚布簾子,言節打起簾子推開緊閉的房門,對著他的臉的是另一重絨布門簾。言節將外面的簾子放下,反手關門,才打起屋里的簾子進來。

「怎麼樣?感覺如何?」言節站在門口文瓏能看見的地方,向他問道。言節身上還是外面的津津寒意,不敢貿然過去。

文瓏臉色煞白,像是剛從死人堆里撈出來的。他倚在榻上說道︰「我還能怎麼樣,城外如何了?」

「呼延延寧上次損兵不少,從這幾日看,應該除了靈年的兵力以外,離國全國之兵都在他手里了,今天又有離軍從北面過來支援呼延延寧,看來打算圍困死我們了。」言節等到身上的寒氣散去,才走到床邊拽了椅子過來坐。

「你有沒有把握一網打盡?」文瓏問。

「就在此一戰了,這邊只要守住就行,現在只等那邊上鉤。」

「應該快了。」

文瓏話音落下的時候,恰巧冰壺打起門簾進來,「公子,谷縣令前來探望。」

言節與躺在床上的文瓏交換了一個彼此明了的眼神。

文瓏說道︰「請谷縣令進來吧。」

谷葉穿著平常的便服,手里的拎著一個食盒。這兵荒馬亂的時候,能拿來這麼一盒吃食也算很不容易了。他將食盒給了冰壺,走進來剛想向言節和文瓏見禮,突然定住了。谷葉還從不曾見過有活人是這樣的臉色。他在縣尉任上干了有四五年了,界城多年沒有大案,最大的案子就是四年前鬧饑荒的時候難民闖進城來搶吃的。谷葉可以保證,那些滿臉菜色的難民都要比文瓏的臉色好上許多。

「我沒什麼事。」文瓏善解人意的說,「常年都這麼病著,最近已經算好很多了。」

文瓏的話是向谷葉說的,言節卻責備道︰「你就是覺得自己沒事,才病得這麼重,上次養了半年才能下床,而今正逢兩軍交戰,藥材都不足,一旦有個萬一可怎麼是好。」

文瓏也不知道他說的「養了半年」是從哪杜撰出來的,只順承著說︰「這兩日我是不能動了,一切有勞你和飛雲,城內還多勞谷縣令。」

谷葉答了「是」,又問了幾句病情就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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