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妝行 37

作者 ︰ 西嶺千秋

南燭已經答應了比武。為了南燭的安全,魯冰花要杜若去找沐王,待杜若走後,自己去搬另一個救兵。

「你找誰?秦小公爺嗎?」南燭問。她不想魯冰花去找秦子敬。秦子敬是一道傷疤,斷開了她曾經的懵懂。她心里想的是︰自己跟他已無瓜葛,何苦要賺他的討厭。事到如今,生死橫豎都與他無關。如此,兩個人不見才是最好。也省得自己想起一些無謂的事。

「對一半。不過不是秦小公爺,而是秦小公爺帳篷里的那位姑娘。」魯冰花壞笑道,「她不是想要機會嗎?我給她指條明路。」

魯冰花笑得很不懷好意。

像魯冰花這樣的人,壓根就不是古書故事里那種完完全全的好人。他膽小陰柔自私還一肚子壞水,但是他對南燭掏心掏肺,對杜若也很是仗義。南燭甚至可以肯定,如果有一天自己是女娃的事被揭發,魯冰花也還會義無反顧地在自己身邊。

魯冰花說完也出去了。南燭喝了一點水,模了模肥貓,走出帳篷。朝東校場走去。

東校場已經在清場。南燭往校場走的時候遇上好幾撥被白及攆走的士兵。「南小兄弟,小心點啊!」,「我們看好你喲!」士兵們笑嘻嘻地說。在士兵眼中,這是一場有趣的比試。南燭淺笑著回應。

淺笑的南燭像是一朵晚上盛開的茉莉。

很舒服,很從容。沒人看出她內心有多亂多害怕,她連死都不怕,卻害怕二哥遭遇不測。白及說「有人要我給你帶句話,關于你哥哥的。」南燭從听到這句話開始,心肝就晃悠悠像落在秋千上,高低起伏,不能平靜。她來這軍營,所求的是家人平安,二哥得以活命。她不希望听到任何不幸的事情。

如果二哥出了什麼事,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有「像大哥一樣,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勇氣。

暮色沉沉,沙丘之上皆是崗哨,平地沙灘上五步一停十步一崗。帳篷都在起起伏伏小山坡的背風之處。密密麻麻,形成無數小道。

南燭走到一條僻靜的岔路口,這麼僻靜,無疑是白及干的好事。正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身後就驀地竄出個人來。來者輕功不錯,在空中呼啦啦幾步,就一個凌空魚躍落在南燭身前——是秦子敬。

秦子敬仍穿著白天的正裝,紫袍玉帶,高冠寬袖,站在風中,像是遠古而來的神祗。

南燭見到是他,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心里難過,行禮的速度卻不曾慢。規規矩矩的一個禮,刻意地拉開兩者間的距離。

「你,又惹事!你能不能好好地消停一會!」匆匆趕來的秦子敬很有些惱怒。指著南燭便道。

南燭不明白他氣什麼。氣自己搶了他的風頭嗎還是氣自己去跟白及比試?南燭覺得秦子敬的生氣有些不可理喻。將她家逼上絕路的是秦家,毫不留情打傷她的是秦子敬,看到她左磕右撞按理秦子敬該高興才是。嫌高興不過癮就搬個小板凳盼南燭被白及揍就好,又有什麼好生氣的。

秦子敬對上南燭無波無瀾的眼神,心底更是生氣。這樣的南燭,都不會在自己面前笑了嗎?每次看見這樣的南燭,秦子敬腦袋里就會浮現出當年老跟在自己**後面煩得不得了的南燭。會想起每個月南燭寄來的信箋。會想起年幼時對她的許諾。

「若不是逼得走投無路,若是我能保護好她。她也不至于來軍營,妄想靠自己的肩膀撐起南家的屋檐。她心里,到底有多恨秦家跟我?到底要怎樣的絕望才會讓當年那個小不點徹底意冷心灰?」秦子敬心想。每次這麼一想,心里就劃拉出一道傷口。如今再次出現在他生命里的南燭,不再粘他,不再傻乎乎地等著他。偏偏卻如此奪目,一舉一動總是牽扯著他的心。他不自覺地希望靠近南燭,偏生南燭視他陌路。

或者說,比陌路更陌生。

南燭對他,帶著一種小動物對危險的防範。

南燭行完禮,完美,疏離。完美得滴水不漏,疏離得不近人情。她退後三步轉身要走。秦子敬手一伸,擋在南燭前面,低聲道︰「燭兒!」

這兩個字一出口,秦子敬自己都有些心疼。

南燭不應,她不可能答應。

此時,百米外的小山坡上出現了沐王的身影,沐王在往校場走。

南燭的視線自然被吸引過去。這一幕落在秦子敬眼底。猶如椒鹽灑在傷痕里。

南燭不搭理秦子敬,卻能跟沐王說說笑笑。想到這,秦子敬心田一股無名火起。

變手為掌,硬生生給了想「逃走」的南燭肩膀一掌。南燭吃痛,往後退了兩步,這一掌並不重,但是南燭腳後有石頭,南燭差點摔了個踉蹌。秦子敬吃了一驚,連忙伸手去扶,南燭卻身子往後一縮,避開了秦子敬的手。這一推一避間,南燭跌倒在亂石上。

秦子敬心中後悔,又難過南燭小心翼翼地防備自己。

「燭兒!」秦子敬想問南燭痛不痛。卻沒說出口。

「我不是。」南燭說,拒人千里。

「燭兒。」秦子敬說,「你瞞得過天下人也瞞不過我。燭兒,你要是不認,我有一萬種方法要你的身份大白天下。」

秦子敬的手扣在南燭單薄的肩頭。以他的功夫,跟腰中的佩劍,就算南燭能夠全身而退,恐怕也未必能保證渾身的衣裳能全身而退。

這是一種威脅。

秦子敬本可以更早的威脅南燭,可是直到如今才忍不住,他終究是忍受不了南燭冷淡的模樣。

「你的命在我手上。」秦子敬狠狠地道,「我當初放你進來是個錯,我隨時可以糾正。一旦我想糾正,這個代價你恐怕出不起。」

秦子敬所言不虛。

只要秦子敬願意,等待一個混進軍隊女人的,是想都想不到的酷刑。

南燭抬起眼,一雙黑眸清澈如幽靜的深潭,她說︰「死,隨君心意。但是怎麼活的,隨我。」

「你什麼意思?」秦子敬問。面對秦子敬的威脅,南燭的眼楮一如既往地平和堅定,這望不穿的清澈與倔強,讓秦子敬有些心疼。南燭原可以不用出現在這,她不該拼命,她應該無憂無慮地嫁給他,然後在後院里開心地賞花弄月,看流水飛紅,像小時候那樣沒心沒肺地笑。行軍的艱苦、生死的煎熬本都不該與她有關。

「從我決定來的那天,我就知道活著回家是最大的奢望。古往今來諸多聖賢都逃不開一個死字,死又有什麼可怕。哪怕如你所願,身敗名裂,那又如何?至少,我已經活過,這一次,是為家人跟自己活的。就算死了,也很值。」南燭含笑道。沒有無邊無際的等待,沒有迎風落淚的悲傷,不用把自己關在方寸之地里,痛痛快快地去交朋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這也是一生。

「你傻嗎?你現在可以瞞住。五年之後呢,十年之後呢!你以為你一個女兒家能做什麼!時間越久,你離死越近。」秦子敬道。

「做真正的南燭。從籠子里出來,看看天究竟有多藍,地究竟有多厚。看看自己除了犯痴外還能做點什麼事。不用胡思亂想,不用做些不切實際的夢。」南燭淡淡地說。

不切實際的夢。

秦子敬只覺字字誅心。在南燭心里,那天真爛漫的時光,已是槐花樹下的一場綺夢。虛無縹緲,捉模不定。秦子敬辜負了她的夢,她便收起了所有的希望,絕了繾綣余香。不再對秦子敬付半分希望。

曾經被她那樣期待過,若是自己再堅持一點,現在是不是會好很多?秦子敬難過地想。

「謝謝您賜我一掌,寬宏大量放我進來。托您一掌之恩,父兄得已活命。」南燭微勾嘴角,淡淡地說,手不自覺地捂住當日受傷的地方。這個小動作又無意識地刺痛秦子敬的心。「我欠您一個人情。這個人情,您什麼想取走都可以。您要是什麼時候想要我死,隨您心意。」南燭說。

秦子敬扣住南燭肩頭的手微松。「燭兒……」秦子敬柔聲道。燭兒,不要這樣說。我從未想過你死。

「但在我死前。我是南岩風。您沒有資格阻止我要做的事。」南燭說。順手將秦子敬的手重重打開。

秦子敬一時氣沖腦海,口不擇言道︰「你做這些事有意思嗎?你一介女流,還想升官發財不成?要銀子,方法多得是。你不是很愛靠近沐王嗎?往他床上一躺什麼都有了!」秦子敬的話一出口就自悔失言。他知道南燭不是那種追名逐利的女子,可是他最近怪得很,一生氣,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他看見南燭的身子一顫。「燭兒,我……」秦子敬後悔自己拿話傷人。看到南燭眼中一閃而過的淚光,他的心跌到了谷底。

「罷了。」南燭的眼淚沒掉下來,只淡淡地說了這兩字。

輕輕地兩個字音。落在秦子敬心里卻無異于隕石墜地。

「罷了。」南燭說,「你說什麼都好。我走了。」

南燭竟然連爭辯都懶得爭辯。徑自朝校場走去。

秦子敬自悔失言,卻又喝住南燭,道︰「我留你的性命。作為代價——從今晚起,你為我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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