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面對同一個人的質問,桃花眼顯然要比閔竺凡溫和的多。
他將茶盞斟滿,道,「你還有話說?」
謝少卿瞪著他,那表情是連連受驚之後的復雜,復雜到連君天姒都看不下去了。
如此尷尬,她只好清咳,雖然自己從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此時此刻,為自己的身份打個圓場也沒什麼,若真在這里深究起來,始終是對自己不好。
對于謝少卿,君天姒還是有些印象的,畢竟是關西謝家的人。
想了想了,她貌似不經意的拿了塊糕,開口想要扯開話題,躊躇了一下,她道,「剛剛,兄台想說什麼來著?」
謝少卿果然神色復雜的看了她一眼,隨即晃過神來,清咳幾聲,他斂了神正色道,「其實呢,也沒什麼打緊的,只不過是看見……一些事。」
君天姒微微松了口氣。
桃花眼淡淡勾了嘴角,「什麼事?」
于是,下一秒。
謝少卿一拍桌面,憤憤道,「就是看見竺凡在跟人親熱這件事!」
咳!
君天姒努力將糕點給咽了下去,覺著人生還真是妙不可言。她才剛從一個坑爬出來,眼瞅著就掉進了另一個坑,還是自己給自己挖的,倒霉催!
桃花眼哦了一聲,意味深長,「這倒是新鮮。」
君天姒盡量維持著僵硬,保持身體不動的想,新鮮你大伯!
***
閔竺凡坐在竹椅上,似是百無聊賴地轉著酒杯,從他這個位置斜過去,只能隱隱的看到一襲紫衣。他不太滿意,便換了個姿勢,往左靠,支了頭,視線就恰巧落在了君天姒身上。
此時,她正坐在謝少卿對面,臉上不知何時貼了一圈紛亂的胡須,卻掩不住那淡淡的眉眼,神色客氣疏離,有點冷冰冰的味道。
支著頭,閔竺凡微微斂眸,一絲極淡的笑意一閃而過。君天姒雖是個沒有實權的皇帝,但自小卻受了作為皇帝的教育,行事作風不免穩重嚴謹,對事對人向來低調,心思也很沉,久而久之,整個人都顯得老氣橫秋死氣沉沉的。若不是逼急了,很少會做出些帶有情緒的行為。
像今天這樣帶了臉假胡須的樣子,閔竺凡更是從沒見過。遠遠的瞧著,他覺得……很有趣。
忽然,他開口問,「她沒有認出你,你不甘心?」
對面的人沉了沉,平靜回答,「是我對不住她罷了,沒什麼甘不甘心的。我今日來和右相談的不是這個。」
閔竺凡笑,眸色深沉道,「沈承意,你覺得談什麼不談什麼,是你說了算的?」
坐在閔竺凡對面的沈承意皺眉,不語。
閔竺凡勾了嘴角,淡淡警告,「永遠都不要搞錯自己的位置。」
沈承意卻仍舊面無表情道,「扼人弱點,不是只有右相會的。」
閔竺凡揚眉,「的確不是。」
沈承意道,「右相既然知道,就不該拒絕的如此武斷,沒有人會沒有弱點……」
「我的弱點很多,」閔竺凡向後靠,打斷他,神色有些冰冷,卻帶著毋庸置疑的氣勢,「有**就會有弱點。可是,你確定,憑你也能扼住我的弱點?」
沈承意終于皺眉,對閔竺凡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動了神色,眸中是一閃而過的寒意,「你是在激我?」
閔竺凡勾起嘴角,嘲諷更濃,「激?沈承意,我剛跟你說過‘永遠都不要搞錯自己的位置’,你還不配讓我用這個字。」
沈承意狠狠盯著他,忽然笑出了聲,聲音低沈至極,「閔竺凡,要不要和我賭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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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漠西衛軍統領敖西敖將軍,向來對自己的一雙慧眼信賴有佳。他老人家打心底里覺得能爬上今天這個位置,靠的就是自己這雙能看透世間各路紅塵的眼。
當然了,雖然已經退位多年,但很多事情,他還是能一眼就看穿。
比如說,此時該派誰上二樓去侍候。
據說,右相大人好美色,近年來,更是對群芳樓的頭牌胭脂紅寵幸得很。雖是自己過壽,但到底是打著右相的旗號才能在這天子腳下辦的風風光光。
既然右相如此的給面子,那自己要是招呼不周就太說不過去了!
因此他早就吩咐好了,「听說胭脂紅姑娘善‘玲瓏足舞’,那就讓她上去單獨給右相舞上一段。」
胭脂紅自是沒什麼不同意的,準備一通之後,便微微頷首示意。
一段悅耳的絲竹緩緩響起,眾人具驚了驚,然後,隨著金玲輕音自竹梯上走來了一個女子。
什麼叫縴腰柳擺,什麼叫婀娜多姿,君天姒總算是見識到了。
女子赤著足,三步一舞,五步一旋,將白沙的靈動與金鈴的微妙結合的恰到好處,樓上樓下的人都看呆了。
不用多說,眾人心知肚明,這位妙人一定就是群芳樓的頭牌胭脂紅了。
待那胭脂紅旋了幾個圈終于站穩……她也呆了。
不是說這二樓只有右相大人一個嗎?怎麼……這麼多人?!
但胭脂紅畢竟是經歷過大場面的頭牌花魁,只微微一愣,便已經足尖輕點,仍舊邁著舞步緩緩向右相而去。
美,果然是美!
瞧這身段,這相貌,果然不枉費自己這一番奔波。此情此景,就連君天姒都忍不住拍腿稱絕!
可是,她忘記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手上還端著一盞茶。而這茶盞又剛好是上乘的白瓷,光瑩玉潤,觸手溫華,唯有一點……就是愛碎。
于是,唯美靈動的音樂中只听得「呯」地一聲,一盞雪白的茶盞應聲擲地而碎,緊接著是女子「啊」的一聲。
眾人皆靜……
高高的樓閣上,白沙女子倒在地上,十根芊芊細指捂著足部,咬著唇面色慘白。
君天姒愣了幾秒,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又看了看碎了一地的茶盞,再看了看捂住嬌女敕赤足的胭脂紅。
她覺得,回宮後,今天這個日子一定要記下來,明年的今天,絕不出門!
望著趴在地上淚水打圈的美人,君天姒干咳了一聲,有點囧。做皇帝做了這麼久,她是不大會安慰人的,可瞄了一眼周圍,她就更囧了。
她不會安慰人就算了,可是坐在二樓的這些個男人們,舉茶盞的舉茶盞,吃糕點的吃糕點,竟然……也都無動于衷!
何其的世風日下!何其的世態炎涼!
君天姒忽略掉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急忙起身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去查看美人傷勢,不由得愣住了。
已有人問,「怎麼樣?傷在哪?」
尷尬地讓開身,二樓眾人便看到了一雙小巧玲瓏腳底板上……是一層灰撲撲的土。
君天姒沉聲道,「不知道。」
美人,你的腳底除了灰真的沒有別的了麼!傷呢?傷在哪里?!
眾人……不語。
「胭脂姑娘,還能起來嗎?」一個聲音緩緩響起,打破了這尷尬。君天姒扭頭就看到閔竺凡坐在原處淡淡的笑,蒼白的臉色,溫和適宜的關切,他繼續吩咐著,「來人,幫姑娘查看一下傷勢。」
被這麼一關心,胭脂紅微微低頭紅了臉,卻仍舊急忙出聲,「不必了大人!胭脂只是受驚扭了腳,沒什麼大礙,不過是站著不大穩便罷了,這次……這次能不能讓胭脂……坐在您身邊侍候呢?……這位公子想必也不是有意的!」說完最後一句,美人定定地抬頭,目光中是仿佛隔了許久的期待。
原來……如此!
君天姒恍然,在宮中多年,自己雖然不善于和女子相處,卻很善于揣度女子的心思,像是太後,像是太妃,再不濟還有先皇以前的那些個貴妃之類……哪一個不是步步為營,招招上位。
看著面前含羞帶怯的胭脂紅,再將胭脂紅的話繞了一遍,君天姒心下了然,估模著是右相大人忒不懂得憐香惜玉,竟然很少讓美人坐在身邊侍候。看看美人一雙帶了灰的嬌女敕小腳,若是一直這樣別人坐著,她站著,別人吃著,她看著……
這個……可真虐心啊!
同情心泛濫,以至于美人用來遮羞的最後一句,她便沒放在心上。
可她沒放在心上,卻有人听到了心頭。
出了事,敖老將軍的反應可謂是十分的快。老人家到底是武將出身,身子骨不是一般的硬朗,兩三下已經帶著人上了二樓高閣,卻只听到胭脂紅清涼涼的最後一句。
敖老將軍頓時大怒,不待眾人作何反應,已然喝出了聲,「大膽,什麼人也敢亂闖!還不快拿下!」語畢,手一揮,兩個侍衛已然應聲而出。
事已至此,君天姒愣了愣,覺得要解釋起自己的身份來還真是麻煩,想開口,卻發現……實在是難。倒是有一個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她不顧臉面的將自己的身份給報出來,這本也沒什麼,可瞄了一眼此時臉上混亂的一蓬……
她頓時覺得,這也太丟臉了!
傳出去,說皇帝逛青樓,這不要緊。可傳出去,說皇帝偷偷模模貼了一臉假胡子去逛青樓……猥瑣!
這要她以後怎麼跟君氏的先帝先先帝先先先帝……們交代!作為一個從來克己嚴謹的皇帝,她的自尊心不允許。
眼看著就要被侍衛架住,卻听到有人輕咳了兩聲。
君天姒回頭,隔了四五張桌椅,她看見閔竺凡正微微向後靠著,不知道是不是那兩聲咳,原本蒼白的面色上帶了淡淡的紅。
他微微皺眉,目光定定像是越過碧落穹蒼,就那樣直直的望著她,一只骨分明的手曲起食指,一下一下在竹制的桌面上輕輕的敲,似乎有些不耐煩的。
他說,「姒兒,還不過來麼。」
這一瞬間,闃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