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蘇朗墓上的那一天,武漢沒出太陽,不曬,卻異常悶熱。當地人都清楚,這是暴雨前的征兆。
許然那天特地穿了件白色的連衣裙,他求婚時,她穿的那件裙子。出門前,她化了個淡妝,不畏炎熱地將頭發散開,披在肩上,經過賓館樓下花店時,還選了一捧雛菊。
一切準備好時,已快是中午了。許然害怕和蘇家的人踫上,便就近吃了午飯,才叫車去了樂峰山-
樂峰山的墓園地處郊區,樹木繁茂,人跡稀少,除卻蟬鳴聲,還算是清幽之地。許然下了車,照著陶旻發來短信上的墓地代碼,尋著蘇朗的墓。
在小岔口的轉角處,正巧踫見了蘇母馮錦慧和蘇萌。許然見到兩人,下意識想轉身躲開,卻被蘇萌一眼看到。
蘇家本打算上午來看蘇朗,但蘇萌想著許然怕是會跟著他們來到墓地,才將時間臨時改成了下午,卻不料冤家路窄。
「你還真的跟來了。」蘇萌剛從墓上下來,眼圈還有些紅,她手里挽著的馮錦慧仍在啜泣個不停,「許然,你怎麼這樣不要臉,我們明明不歡迎你,你還要跑來。」
馮錦慧也看到了許然,剛剛收斂的情緒再次迸發了出來。「你滾,滾!」馮錦慧將手里用來抹淚的紙巾捏得死死的,猶如那是許然的咽喉,「禍害!」
許然低頭看著手中抱著的那捧雛菊,不敢抬頭。因為天熱少水,小小的白色花瓣已有些打蔫,顯得有些楚楚可憐。許然捧著花的手指輕輕交疊在一起,眼神卻依舊盯著雛菊花的花瓣看,「我是他的未婚妻,只是想來看看他。」
「未婚妻?」蘇萌走上前一步,冷冷地盯著她,「那你和陸楠又算怎麼回事?你回國半年不到就能和他勾搭上,怕是哥哥在的時候就暗度陳倉了吧!」
「你別胡說,我們六年沒有聯系過了。」許然有些生氣,又有些焦急,慌忙之間說了錯話。
蘇萌嗤之以鼻︰「真是長情,六年了,還念念不忘。」
馮錦慧听罷,伸手摑了許然一掌。
許然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個巴掌打得有些懵了,頭歪著,僵住不動了。不多時,臉上泛出了生生的幾道紅印,有些火辣辣地疼。
馮錦慧臉上的肌肉顫抖著,「許然,我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蘇朗對你蒼天可鑒,你不珍惜他,心里還裝著別的人,現在假惺惺地跑來做什麼?你做人怎麼可以這麼賤!
「我實話告訴你,蘇家如今被你連累得什麼都沒有了,你不要在我們面前裝可憐、裝無辜,我們看著只會覺得惡心。你以前不去珍惜,現在再做什麼都是于事無補,我們都不會原諒你。」
馮錦慧說完話,天邊響起一陣悶雷聲。
「蘇朗的事,我心里有愧。但蘇家的變故我也是才知道的,您若說這也是我的責任,有些牽強了。」許然強打起精神,抬起頭,「陸楠是我的初戀,出國前我已和他斷干淨了,六年里都沒有再聯系過,至于還能重逢,也是我沒有料想過的。和蘇朗在一起的時候,我對他始終一心一意,這點我問心無愧。如果你們懷疑我,其實也是對蘇朗的一種懷疑。」
馮錦慧被許然氣得胸悶,沖動之下,又要抬手去打她,卻被人攔了下來。
「有完沒完。」攔住馮錦慧的是蘇父蘇柏杰。
蘇柏杰原本不想來上墳,但又怕外人說三道四,才被迫跟著來了。到了墓園,他便駐足不前了,在不遠處等著她們母女。等了近兩個小時,又加上開始落雨,他無奈之下才去墓地那邊找人。
走近時,幾個人爭吵的聲音漸漸清晰。蘇柏杰站在轉角處听了兩句,覺得馮錦慧和蘇萌的指責越來越離譜,這才忍不住站了出來平息爭吵。
馮錦慧被蘇柏杰攔下,眼中的淚流得更凶。她推了一把蘇柏杰,罵道︰「你個老不死的,養了三十年的兒子,一點感情都沒有,現在還幫著外人欺負我們母女……」
蘇柏杰站得穩,動都沒有動。他面容沉峻,低沉著嗓音道︰「夠了,丟人現眼的事回家再說。」說著向蘇萌使了個凌厲的眼色。
蘇萌原本是家里的小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家中出了變故,尤其是在公司出了事之後,蘇父性情大變,她也不由忌憚了幾分。她當下挽起馮錦慧,道︰「媽,要下雨了,有話回家再說。」說罷,又狠狠剜了眼許然。
蘇柏杰見母女二人往墓園外走去,而許然仍怔怔站在原地,心里有話想說,卻欲言又止。他搖了搖頭,跟了出去-
天空中已經開始落了雨點。這雨不同于江南稀稀落落的梅雨那樣柔情,而有著江城獨特的火爆性子,凜冽、干脆。雨點豆大,一顆一顆砸在蘇朗的墓碑上。許然將雛菊放在墓碑邊,站到墓碑前鞠了三個躬。禮畢,也不忌諱,在墓碑邊坐了下來。
許然伸手撫了撫碑上的照片,心中一緊,連同剛才受委屈時憋住的淚水一起流了出來。照片中,蘇朗眉目清秀,正對著她笑,一如兩人初見時。
許然記得初見蘇朗,是在陶旻的生日派對上,那時她二十一歲,他二十五歲。那是深秋,蘇朗穿了件淺咖色的風衣,豎起衣領,用來擋風。他進屋時,手里拿著送給陶旻的禮物——一本神經學著作。有人打趣說,這年頭把書當做生日禮物的人當真稀罕。許然陪著笑,心里卻蹦出了一個與燈紅酒綠的場景不太相符的一個詞︰謙謙君子。
那次派對,許然異常拘謹。她那時和陶旻還不太相熟,自己躲在角落里也沒有人發覺。而蘇朗便坐在她的對面,始終微笑著看著周旋的人流,或是彬彬有禮地與人交談。許然沒見過這樣的男人,不似陸楠那般飛揚跋扈,也不像她周圍的北京男人那樣油嘴滑舌。許然想,溫潤如玉就是用來形容這樣的人的。
要是人生若只如初見,那就太好了-
蘇朗求婚的那晚,她正在生他的氣。那時,蘇朗因工作原因,已去了伯明翰,兩人分隔兩地,免不了一些爭吵。那天,是許然的畢業典禮,原本蘇朗保證了一定會出席,卻因為臨時要做一台手術,耽擱了很久。
蘇朗到倫敦時,許然已和同學去了酒吧。他打電話,她听見了,卻不想接,索性將手機關掉。那晚,她就穿了這件白色的連衣裙,裙擺及踝,原本不適合酒吧這樣的場所,卻因她那天特意抹了紅唇,映襯著,竟是引來了不少關注。許然帶著些報復的心理,和酒吧里的男人們周旋著,直到累了、乏了,才散場。
走到門外時,她便看見了蘇朗的車。
蘇朗在車里坐著等她,手邊放了杯咖啡,時不時喝上兩口。蘇朗向來不喝咖啡,除非迫不得已。許然想,他應該是很困了。
蘇朗從後視鏡中瞥見許然的身影,一襲白裙,皓齒明眸,正和朋友作別。他開門下車,倚在車邊笑著等她。
她看到蘇朗時,有些愧疚,不知他在這里等了多久,心里是否擔心。但看到了他的笑容,許然便知道,他沒有生氣。雖然心里覺得對不住他,她依舊收住了笑容,沉下臉,心里責備,是他沒有信守承諾在先的。
見許然走近,蘇朗從身後拿出了一捧白玫瑰。「配你的裙子,正合適。」
許然猶豫著接過玫瑰,嗅了嗅,花香滿溢,心情便開朗了幾分。她攤開手問他︰「畢業禮物。」
蘇朗依舊溫潤地笑,插在兜里的手慢慢去找尋已準備了多時的求婚戒指。「這個禮物你確定要收?」
許然又伸了伸手︰「當然,熬了兩年好不容易畢業,禮物逃不掉的。」
蘇朗笑得露出了牙齒,他單膝跪地,將戒指拿了出來。「送你一生幸福,收下吧?」
看著眼前閃亮的鑽戒,許然死死地捂住了嘴,才沒有驚訝得叫出來。
「然然,嫁給我,我許你一生幸福。」-
又是幾聲悶雷之後,雨下大了。雨滴沉重,似是飽含了心事,一滴滴砸在許然身上,她卻渾然不知疼痛,似是已經麻木。雨水混著淚水將她身體澆涼,就連心底也被浸得冰冷。
她又撫了撫墓碑上的那人,喃喃道︰「騙子。」
蘇朗在外科工作,因為經常要臨時出手術,常有諾言不能履行。而那時許下的一世幸福,竟也成了夢幻泡影。
許然靠著墓碑,像是靠在了蘇朗的肩頭,異常心安。
「對不起。」許然道。
人生若只如初見,她定當不會再糾纏于那些等閑事,不會再一味予取予求,而是願意腳踏實地地真心付出。
如若她那時的回答不是「我願意」。而是,「你許我一生幸福,我許你一世美滿」,那就好了。
只是,現在,都已惘然……